「告诉我,父皇,天星还能活多久?」
舒爽的夏日,御花园里草木欣欣向荣,池里莲花朵朵温婉清新,岸边牡丹株株娇艳迷人。
舒爽的夏日,微风吹拂著让人心旷神怡的清凉。
然则李冰严肃冷静的言语令皇帝原本布满面的笑意一敛。
他深深凝望著爱女,眸中闪过异彩,「怎么会忽然这样问?天星,发生什么事了吗?」
「没什么。儿臣只是想问问。」李冰淡淡应道,自亭中石椅立起盈盈身影,美颜一垂,眸子盯著池里盛开莲荷。
「你不是说过不想知道这些吗?」
「儿臣现在想知道了。」
「天星——」
「告诉我吧,父皇。」她忽地扬首,眸子凝定皇帝,目光却仍沉静,「告诉儿臣还有多久可活?」
皇帝像是一窒,龙颜变换过几次表情,极端挣扎,「朕……不知道。」
「真不晓得吗?」
「真不晓得。」
「那……天垦究竟得了什么病?」
「说来话长。」
「我想听。」李冰淡淡地,语音隐含不亦察觉的波动。
皇帝凝视她片刻,「记得朕曾告诉过你吗?你体内有一股寒气。」
她轻轻颔首。
「是一名真人说的。在你出世几天后,忽然有一名化外真人求见。」皇帝继续说道,神情半思索,回忆著久远以前曾经发生的一切。「他说日前观星,得知一颗无名星辰落入了皇宫内院,于是匆匆赶来面圣,而那颗星子就是——」
「是天星?」李冰接下去,微微讶异。原来宫里民间的传言终究有些根据。
「不错,就是你。」皇帝点点头,「他要求见你,朕也让他看了,看完之后,他说……」皇帝话声一顿,思绪跌入遥远时空……
「皇上,此女乃天宇星辰转世,性格怕不比常人。」一身灰衣道袍的真人缓缓说道。
「怎么不比常人?」他问。
「她体内天生带来一股寒气,这寒气将会促使她性格冷僻,无情无感。」
「怎么会这样?」
「是惩罚。」真人解释道,「此女在天庭犯了戒条,因此被降罪转世,井注定一生让此寒气缠身。」
「她犯了什么样的罪?」
「天机不可泄漏。」
「天机?」他一怔,隐隐愠怒,「那么这股寒气又会令她如何呢?」
「这……」真人一阵迟疑,仰首闭眸,沉吟了好半晌,终于缓缓说道,「怕是会令她命不久长吧。」
「什么?!」他大为震惊。
「照贫道推算,公主大概在芳龄双十左右,寒气会第一次发作……」
「他说你在二十岁时会初次发作,而你是在去年第一回无名心痛。」皇帝看著她,眸光隐蕴淡淡伤痛。
「十九岁。」李冰轻轻说道,心脏一阵拉扯。
几乎与他推算同时——那化外真人说的怕有几分真实性吧。
她闭了闭眸,「那名真人没有说天星大概会活到什么时候吗?」
「那也是天机。」皇帝低低说道,声音沙哑,「他只说你一旦发作,便会接二连三,次数愈频繁,就——」他蓦地停口,终究说不下去。
但冰雪聪明的李冰如何不明白父亲的意思?
发作次数愈频繁,恐怕就离死期愈近吧!
才这么一动念,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便攫住她,她连忙一个旋转,微微瘫软的身子倚著凉亭石柱,手抚胸前,平定急促的呼吸。
「天星!」皇帝惊慌地喊,「你没事吧?」
「我没事。」她轻轻回应,依然掩眼睑,等著那阵晕眩过去。
终于,晕眩的感觉消褪,脑海逐渐明晰。
她扬起眼睑,正对父亲忧虑惶惑的眸光,「没事的,父皇,儿臣只是忽然有点晕。」
「没事……没事就好。」皇帝仍然定定瞧著她,「天星,你现在过得快乐吗?」
「快乐。」李冰低声地回应,心脏一阵抽紧。
就因为太过快乐才有所欲、有所求,就因为太过开心才忽然在意起自己命不久长的事实。
就因为太甜蜜幸福了,所以真的想与心爱的人相守一生,永不分离。
莫非真如人所说,人生得意时光终,如镜花水月,短暂易逝,唯有伤痛悲苦方无尽期?
她不相信,真不愿相信。
她还想与秉修白首偕老啊。
※※※
「想同一个人白首偕老会是个可笑的奢想吗?」李冰低哑地、认真地问著,灿灿星眸,凝定眼前身著月白绸缎的窈窕佳人。
月牙儿闻言一阵淡淡讶异,不觉细细打量这位过门不久的公主嫂嫂,试著从其间找出几分异常。
今日,她以妹妹的身分前来苏府探望哥哥,午膳过后,她相公李琛和哥哥苏秉修仍兴致不减,把酒言欢,而唇畔一直弯著浅浅笑意的嫂嫂李冰悄悄将她拉出来,两人沿著苏府漂亮精致的后花园闲闲散步。
其间,李冰一直是静静地一言不发,仿佛神魂不定,若有所思。
月牙儿也不去打扰她思绪,由她静静沉思,没料到她一开口便是这么教人讶异的问话。
「月牙儿不明白公主——不,嫂嫂问这话的意思。」
「就是这意思。」李冰蓦地凝住步伐,顾盼认真,似又淡淡困惑,「想和一个人白首偕老是否只是可笑的奢盼?」
月牙儿也停住身子,「嫂嫂为什么这么想?」
「人总难免一死,或迟或早,不一定能等到白头,不是吗?」李冰菱唇吐落问话。
「是这样不错。」
「既如此,为何古今之人皆有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的愿望呢?」
「那是因为爱啊。」
「爱?」
「是啊,爱。」月牙儿凝望李冰,小心翼翼地解释,「爱一个人不就希望与对方白首偕老,生死不离吗?」
「是吗?」李冰听著,绝美的容颜除了迷惑,更逐渐笼上忧愁,淡淡地复落整张脸,及于深湛的黑眸。
月牙儿屏息瞧著那奇异的变化,「难道嫂嫂不这么认为吗?」
羽状眼睫忽地一颤,幽眸点燃一簇火苗,「我……不能。」
最后两个字像晶莹的雪花,才刚飘落瞬便消逸于风中。
「什么?」月牙儿没听清。
「没。」
李冰简短的回应更惹得月牙儿满腹疑虑,盯了她好一会儿,「嫂嫂,你……爱哥哥吗?」
李冰一颤,半晌终于点了点头。
月牙儿一震。
虽然之前就曾听说李冰不再是那个从前无情无欲的天星公主,今日午宴席间也确实见证了她淡雅的笑颜及与哥哥之间的浓情蜜意,但乍然听见她如此坦然回应,仍不禁有些震惊。
原来这颗从不动情的天宇寒星是真的动情了。
震惊一过,便是全心欢喜,「真是太好了。我为你们感到高兴。」月牙儿灿烂地笑著,「难怪最近哥哥总是满面春风,原来与嫂嫂情爱正浓啊。」
「他看起来有那么高兴吗?」
「喜悦非凡。」月牙儿肯定李冰的疑问,微笑加深,「肯定是因为你。」
「因为我?」
「因为深深爱你,而你也深深爱他,所以哥哥才能如此畅快无忧啊。」月牙儿语气轻快,「这就是相爱的两个人会想生死不离的原因了,因为若是失去其中一方,不但失去了欢乐泉源,恐怕还会掉落无边地狱呢。」
「无边……无边地狱?」李冰语气一变,极端震惊,眸子亦忽然抹上惶恐。
「是啊,那种感觉是很痛苦的。」月牙儿轻轻叹息,语音一哑,神思恍若掉入从前,「绝不会有人想经历的。」
「你曾……经历过吗?」
「嫂嫂忘了吗?」月牙儿微微苦笑,「我曾与琛扮分离一年,两地相思。那种滋味,我是永远不想再尝了。」
李冰凝望她好半晌,才又轻后芳唇,「如果……」她咬著牙,得拼命抑制才能令话语静定从唇间逸出,「你一辈子再不能见他呢?你会怎样?」
「我宁愿死!」月牙儿毫不犹豫。
「什么?」
「我宁愿死。」她坚定重复,「若永远不能再见最爱的人。
死了也好过活在世上。」
※※※
送走专程来访的妹妹与妹夫后,苏秉修第一件事便是回身去寻自己的娘子。
冰儿。
今日她神情一直不大对劲,席间虽然总抿著淡淡笑意,却像心不在焉,而与月牙儿去后花园晃了一遭回来后,更显得神思不定。
究竟怎么了?
苏秉修明知事有蹊跷,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事实上不只今日,已经有好几天李冰神情总呈现半恍惚状态,和她说话常常得不到回应,偶然回应了又答非所问。
她像是心里搁著重重烦忧,但每回试探地问她,她却总是摇头,还给他一抹淡淡微笑。
他曾经悄问过她身边那几名婢女,她们亦同样茫然。
究竟是怎么回事呢?
他真想不透……
「表哥,为何如此匆忙?」沙哑的女声唤住他匆忙的步伐。
苏秉修转身,轻轻唤著近日颇为疏远的表妹。「小蝶。」
白蝶身子一颤,美眸不无幽怨地定定瞧著他,「表哥原来还没忘了我。」
「怎么可能忘呢?」他微微苦笑。
「怎么不会呢?」柔嫩嘴角扬起半嘲讽的弧度,「最近表哥忙得很,不是上朝办公,便是交际应酬,回到府里也只往公主那儿去,哪还记得有我这么一个表妹?」
「别这么说,小蝶,是表哥疏忽你了。」苏秉修低低说道。
是真的感到抱歉。
确实,最近他的心思一部分给了朝廷,剩下的又全系在冰儿身上,是很少想起小蝶,也很久没去探望她,也难怪她会认为他冷落了她。
「哼。」对于他的道歉,白蝶只是不屑地撇嘴。
苏秉修轻轻叹息,湛然有神的眸子上下打量表妹好一会儿,蓦地一阵心疼,「小蝶,你清减了。」
她没答话,冷漠地别过头去。
他更觉抱歉,「最近身子不舒服吗?怎么不让人告诉表哥一声?」
「是心不舒服。」白蝶冷冷回应,「何况派人告诉你又如何?你还有多余的心思顾及我这个表妹吗?」
「别样,你知道表哥并非有意——」
「是啊,你并非有意,只是无心」她气苦地驳斥他,「你现在一颗心全放在公主身上,哪还记得我呢?」
苏秉修默然。
见他默然无语,自蝶更加怒火狂炽,「表哥!你为什么不说话?」
对她的怒喊,他只是轻轻蹙起俊朗眉蜂。
「你是……是真的爱上那个天星公主了吗?」她质问他。
语音渐次扬高,掩在衣袖底下的双手紧紧握拳,「你爱她,所以不再爱我了吗?」
「那是不一样的,小蝶。」
「哪里不一样?」
他迟疑半晌,终于决定吐露真言,「我对你的感觉跟对冰儿是不一样。」
白蝶面色一白,「什么意思?」
苏秉修凝望她许久,蓦地上前,握住她冰凉小手,「小蝶,你知道从你一进苏家,表哥便立誓要好好疼你、照顾你,绝不让你受到任何委屈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白蝶呼吸一颤,放软了语气。
「你对我而言,就像一个最亲最可爱的妹妹,我一点也舍不得让你受委屈。」
「这是什么意思?」她开始不安了,一双美眸直直瞪著丰神俊朗的苏秉修,心脏不听话地狂跳。
表哥说她是最亲最可爱的……妹妹?
「可是冰儿她……」
「她怎样?」
「我曾经想要恨她,却又不由自主地受她吸引,我想骂她伤她,可真那么做了又心神不定,后悔得紧。」他喑哑著嗓音。
字字句句都是矛盾,却又是最自然热情的告白,「我是日也想她,夜也想她,一刻也放她不下,却又偏偏欺骗自己不在乎,偏偏还要强迫自己远离她,不再见她……」
她再也听不下了,「表哥,你究竟想说什么?」
「我爱她。」他终于道出,语气中有淡淡歉意,更有无边坚定,「就在不知不觉当中一寸一寸陷落,一颗心全随著她,再也逃避不了。」
白蝶身子一颤,听著他真情告白,恍若焦雷轰顶,「你真的爱她?」
「真的爱她。」
「不爱我?」
「不一样的爱,」他但承,「我当你是好妹妹。」
「不!不是的,不是这样!」她蓦地甩脱他手,一面激烈摇头,一面后退,「我不相信,我不相信!」
「小蝶。」他不忍地看著她,却明白自己必须点清一切。
「是真的。」
「不,不是真的!怎么会是这样呢?」她仍旧不相信,眼眶逐渐泛上泪雾,「你喜欢我的,你爱我的,表哥,你曾经说过要娶我啊。」
「我真的很抱歉,小蝶。」苏秉修哑著嗓子,心痛地看著心碎若狂的表妹,「我真的曾经想一辈子好好照顾你,但……」他别过头,「我爱上了冰儿,我真正想共度一生的人是她。」
「不是我?」
「对不起。」
「别说对不起,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!」白蝶激动地呐喊。
忽地上前一步,紧紧攀住他衣襟,「表哥,你还是爱我的,对吧?你只是一时受了那个女人的魅惑。」
「不是这样的——」
「就是这样,就是这样!」她不容他说毕,泪水碎裂满颊,湿润的脸庞紧紧贴住他胸膛,「你是爱我的,你一向就是那么疼我啊。」
「我把你当亲妹妹疼……」
「不,不要!小蝶不要当你妹妹,要做你妻子。」她抗议著,仰起梨花带泪的美颜。
苏秉修心一紧,正想继续劝慰她时,她冰凉的红唇忽地印上他的,紧紧胶著。
他惊怔了,好一会儿不知所措,半晌才蓦地回神,试图推开她贴紧的身子。
然而她却不肯退开,依旧紧紧攀附著。
他无奈,正在脑子里计较著该怎么温和地推开表妹,眸光一转,正正与一对惊愕的瞳眸相接。
冰儿!
他颤然,瞪著那张隐在花丛后的绝俗容颜,心脏漏跳一拍。
是冰儿,她怎么会在那儿?
苏秉修慌然,还来不及细细思索,便见那张秀颜的主人飞快转过身子,恍若受了的雀鸟急急展翅离去。
她误会了,绝对误会了!
他惊慌莫名,再也顾不得怀中仍嘤嘤哀泣的表妹,微微粗鲁地推开她,头也不回地追去。
「冰儿,冰儿,等等我。」他步履如风,一面拉开嗓子仓皇地喊道,「别走,你误会了!」
他急切喊著,一面追著那抹鹅黄色的窈窕情影,随著她穿过竹林,上了小桥,终于在翠湖边定住她纤秀的身子。
「你误会了,冰儿。」他急迫地转过她身子,棒起她不肯望向他的细致容颜,「我跟表妹没什么的,真的。」
「我没误会。」李冰静静一句,仍是低掩眼睑,不肯看他,「我全听见了。」
「不,你没全部听见,你一定误会我了,否则怎么不肯看我呢?」苏秉修激动地说,「看著我,冰儿,」他命令道,双手定住她肌肤细腻的颊畔,「看著我!」
她呼吸一颤,终于听命地扬起眼睑。
而他于刹那之间惊怔了。
那灿亮如寒星的明眸原来早含著盈盈泪水。
「别哭,冰儿,别哭啊,」他顿时手足无措,「听我说,你真的误会了,我跟表妹没什么的,我对她就像亲妹妹一样,真的。」
她只是摇头,默然不语。
「是真的!」他扬高语音强调道,「记得吗?我曾告诉你我立誓好好照顾小蝶,会一直疼她关心她。」
她点点头。
「那并非因为男女情爱,而是因为我把她当妹妹啊。因为我的无能,害得我一个好妹妹月牙儿流落在外,我一直觉得内疚,自责,所以当小蝶来到苏家时,我很高兴,真的很高兴,我认为那是上天怜我,重新赐我一个好妹妹。」他急切地解释著,终于吐露藏匿心中已久的实情,「所以我立誓好好疼她宠她,绝不让她像月牙儿一般受委屈。
我……我对她的感情与你的不同啊,你相信我。」
「秉修,我……」她终于开口了,话语却像梗在喉中,半晌吐不出来,而盈满眼眶的泪,终于碎了,沿著颊畔缓缓滑落。
苏秉修心痛不已,「你相信我吧,冰儿。」
她只是摇头,伸展飘逸的衣袖,拭去满颊泪痕。
「冰儿。」他唤著,看著泪雾逐渐自她眸中淡去,星眸逐渐恢复澄明。
然而那澄明的眼眸陌生异常,揪得他心脏阵阵抽紧。
「你娶她吧,秉修。」泪水干涸后,她竟是这么一句冷淡静定的话语。
他愕然,「什么?」
「你娶她吧。」她静静重复,深不见底的黑眸教人认不清其间隐蕴的思绪。
「这是什么意思?」他紧紧蹙眉。
「我要你娶她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