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夕殿下珠帘,流萤飞复息。长夜缝罗衣,思君此何极!」
低婉柔和的吟诗声模模糊糊传来,小爆女冬梅一面悄悄听著,两道可爱的眉一面紧紧纠结起来。
春兰见她那副探头探脑的模样,禁不住轻斥:「做什么鬼鬼祟祟的?」
冬梅一惊,身子迅速退离门檐几步,转过小圆脸,「春兰姐姐,你吓了我一大跳。」她抱怨著,嗓音压得极低,不敢让房内的人儿听见。
「你才让我心不安呢。」春兰瞪她一眼」公主是你可以随意偷瞧的吗?要服侍就进去,不呢,就乖乖闪一边去,在这边探头探脑地做啥?」
「我是想进去服侍啊。」冬梅扁扁小嘴,颇委屈地,「可公主说她不要人侍候,把我赶了出来。」
「那你就去做自个儿的事啊。」
「可是人家放心不下公主嘛,春兰姐姐不觉得公主她最近怪怪的吗?」
「哪里怪?」
「不说别的,就说她最近老不要我们跟,不让我们随身伺候,又常常一个人躲在房里吟诗作词的,不晓得想些什么?!」
冬梅紧紧蹙眉,小脸布满烦恼,「我真担心她呢。」
「得了吧,公主是何等聪明的人物,哪需要你这小傻瓜替她担心?」
「难道春兰姐姐完全不担心?」
这一句爽利的问话倒把春兰问怔了,她微微犹豫片刻。
冬梅看出了她瞬间的犹豫,「看吧,我就知道你也担心。
早上我问过夏竹跟秋菊两位姐姐,她们也说担心得很。」
春兰叹了一口气,「她们怎么说?」
「她们都说八成是因为驸马爷的关系。」
「驸马爷?」
「难道不是吗?」冬梅噘唇皱眉,「从洞房花烛那晚我们伟大的驸马爷就没踏进公主房里一步,这些天索性连三餐也不来吃,借口准备过两天上朝面圣接下官职之事,整天待在书房里——也不晓得他搞什么鬼?把我们美若天仙的公主给娶了来却连看也不来看她一眼!这算什么?」她愈说愈激动,嗓音逐渐高亢起来,「他究竟把我们公主殿下当成什么了?
也难怪公主最近心情会不好……」
她还想抱怨下去,春兰严厉的眸光止住她,「小声一点!留神公主听见。」
可已经来不及了。
棒著一道精致珠帘的李冰已然听见这边微微的骚动,清清的嗓音扬起,「外头什么事?」
两名宫女都是一凛。
春兰狠艰瞪了冬梅一眼后,才掀起珠帘,「是我,公主。
春兰给您送茶点来了。」说著,她盈盈走近那个坐在桌前,一手支颐,静静翻阅著书的美丽佳人。
「搁著吧。」李冰头也不抬,低声一句。
春兰轻巧地放下托盘,提壶斟茶,细心地先在李冰面前放上一杯香气四溢的清茶。
她看著毫无反应的李冰,咬了下唇好一会儿.终究克制不住,「殿下,您先歇一会儿用些点心吧,您今儿个几乎一日没进食呢。」
「我没胃口。」
「可是公主——」她还想继续劝说,李冰一直低垂的螓首忽然扬起,一双嵌在莹白脸庞上的黑玉朦胧胧地。
她看著春兰,又仿佛只是透过她凝定更远方的事物。
「现在是什么时辰了?」
「三更天了。」春兰一颤,不如怎地感觉自己无法直视那对神秘难解的黑玉,「公主用完茶点,也该更衣歇息了。」
李冰摇摇头,盈盈起身,「我出去走走。」抛下一句后,她穿过珠帘,窈窕的身形就要往院落外头走去。
「公主,夜深了,外头凉啊。」春兰一慌,随手抓起一件昂贵的紫貂披风便跟著奔出去。
「别跟来。」李冰清清悠悠一句,莲足轻点著地,纤细的身子仿佛随时要飞起来似地。
「至少披件衣服啊。」春兰依旧不放弃地跟过去。
「我说别过来。」清冷的嗓音随夜风清晰传送过来,停住了春兰的脚步,也停住冬梅刚刚要迈开的步伐。
两人面面相觑,都不如该如何是好。
鲍主说别过去就是别过去,毋庸置疑,也不容违抗。
※※※
她说的话便是命令。
她说什么便是什么,要什么便有什么。
因为她是个公主,是皇亲贵族,身上流著高贵的血液。
她当然可以要他——为什么不行?他不过是一介得靠科举及第才能攀上上流阶级的普通平民,一个公主指名要他是他荣幸。
懊死的荣幸!
苏秉修阴沉地抿紧唇,原先就不甚高昂的心情因为脑中不受欢迎的念头更显低落。
他记得自己曾对李琛赌咒,她可以强迫他娶她,别想他会好好待她,他会让她明了世事并不能尽如人意——就算她是那个受尽众人崇仰的天星公主也一样!
就算她是个公主也不能强迫一个不爱她的男人温柔待她,宠她、怜她、疼她。
就算她是个公主也不能强迫他苏秉修抛下自尊伺候她。
那么,他现在在这里干嘛?
他厌恶地蹙紧眉头,眸光阴沉地盯著那个静静坐在湖边,仰望夜空的佳人身影。
他该在书房里读书的啊,今晚原订好好温习的《战国策》是他最欣赏的一部书。
有几点明显的原因告诉他现在不该在这儿,苏兼修阴郁地朝自己指出。第一、他正翻阅著自己最爱的书籍,照理不该舍得离开书房一步。第二、夜深天凉,他不安歇便罢了,干麻没事找事出来散步?第三、就算散步也不需来到这座属于她的院落,还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旁偷瞧她的倩影。
其中,尤以最后一点最令他愤怒。
天晓得他多想仰天长啸,喊出自己满腔不悦、愤慨、迷惘与莫名其妙。
他多想狂喊怒吼,就算震破了天也在所不惜。
可是他没有。一来是这样无济于事,二来他该死的竟然不想惊扰到她!
他不想惊扰她,在她如此沉静而孤独地坐在湖边巨石上,一个人默然凝睇夜空寒星的时候。
她究竟在想些什么?为什么那线条极端优美的侧面仿佛匀上一层淡淡的迷惘,恍若掩上一袭薄薄轻纱?
她眉头紧锁,唇瓣微微颤著,全身上下笼著教人心脏一紧的惆怅忧愁……该死的忧愁!
她是个颐指气使,要什么有什么的公主啊,哪识得何谓愁滋味?
何况她又是天星,一向最无情无感的一个女人。
她不懂忧愁的,不需懂,也从来不懂。
她一向没有情绪起伏的,既不容乐,也无哀伤,不笑不哭,无嗔无情。
不是吗?是李琛这样告诉他的啊,不会有错。
错的是他,是他看错了,想错了,莫名其妙。
他该走的,苏秉修冷冷在心底告诫自己,不该再多逗留一时半刻。
他该掉头离去,就像那天一样。
他该离开的。
可是他走不了。非但走不了,不听理智命令的身子还往前又走了几步,直到立定她在清凉夜风中微颤的身躯后。
他听见她叹息——轻柔却悠长的叹息,那仿佛不堪一击的娇弱身躯又打了个寒噤。
苏秉修顿时感到不耐,双手一扬解开颈前衣带,一个利落的迥旋将黑狐披风复落她纤细的肩。
李冰一阵惊颤,转过在星光掩映下更显秀美绝伦的容颜。「是你?」她轻轻一呼,有讶异,有迷惘,蛾眉仍旧微微颦著。
「夜深了,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嘛?」他粗鲁地问。
「我……出来散步。」
「都快三更天了,干嘛没事找事?你那些宫女没劝你安歇吗?」
「我没理会她们。」她摇摇头,「我睡不著。」
「为什么?」
她没有立刻回应,朦胧美眸凝望他好一会儿,「你为什么会在这儿?」
他没做声,剑眉一紧。
「这些天你不都待在书房静心读书吗?怎么会忽然上这儿来?」
「我……」他无法解释,一股莫名怒气忽尔席卷,嗓音不知不觉提高,「这是我家,我高兴上哪儿就上哪儿。」
「哦。」她只这么淡淡应了一声。
而他胸中无明怒火烧得更旺,「怎么?你不以为然?」
「我为什么要不以为然?」
「因为这座宅邸是你父皇赐下的!」他低吼。
「父皇既赐给你,这宅邸便是你的。」她平心静气,「你是有资格随意进出。」
「我——」他蓦地住口,开始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了,在瞪视她安静的容颜片刻后,忽地用力甩头,转身举步意欲离去。
「等等。」她蓦然扬声,身子跟著微微慌乱地站起,「你的披风。」
「你披著!」他头也不回。
「可是天冷……」
「知道天冷就不该穿得如此单薄!你娇生惯养得连一点常识也没吗?」
她当然有常识。他究竟当她是怎样的温室花朵,会蠢得连这样的常识也没?
李冰望著他渐行渐远的挺直背影,不觉紧紧咬唇。
她就是因为晓得天冷不该穿得单薄才要还他披风的,他的书房离这儿还有好一段距离,他只穿那么一点不怕冻著吗?
可是他冻不冻著关她什么事?她为什么要如此担忧,一颗心如此忐忑,直无个安落处?
她为什么要为他担忧?她……李冰娇颜忽地刷白,呼吸顿时急促起来。
她为他担忧吗?她真担心他冻著吗?这简直——不可思议。
她从来不曾为谁担心忧虑过,从小到大,不曾对任何人付出一丝丝关怀。
为什么会为他?为什么他特别?
她怔然迷惘,不觉双手交握胸前,将他为她披上的披风用力拉紧,紧到他残留的体温仿佛能透过她肩膀渗透入她慌乱不安的心,注入一道温热暖流。
那令她奇特地感到安全,心跳却又抑制不住地怦然失速。
于是她娇美的容颜更加迷惑了,而这深刻的迷惑准确地落入躲在夜色另一边,一双燃烧著嫉妒与憎恨的黑色幽瞳。
那对黑色幽瞳的主人在足足又瞪视了李冰将近半支蜡烛时分后,才冷著一张脸庞悄然离去。
※※※
「苏爱卿,天星最近好吗?」
例行的上朝完毕,皇帝立即私下召见第一天上朝面圣的苏秉修。
苏秉修抬起头,黑眸宜直落定端坐御书房龙椅的当今皇帝,他语音依然同方才在朝廷上一般低沉威严,面容也静定如常,但神色却掩不住一股只属于父亲的深切关怀。
她好吗?
他真不晓得该如何回答这问题。她不能算好,也不能算不好,事实上,她好不好他根本一点概念也没。皇上要是知道他与李冰到现在还不曾同房,肯定会龙颜大怒吧。
他踌躇著,还不确定该如何回应皇帝这个认真的问题时,圣上已再度开口。
「前两天天星派人捎来信柬说她一切安好,要朕别担心。」皇帝摇摇头,半无奈地,」可朕怎能不担心呢?」
「公主很好。」苏秉修终于朗声回道,「请圣上放宽心。」
「我想也是。」皇帝微微一笑,「苏爱卿肯定待天星很好吧。」
事实上,他待她冷淡得很。
「这……」苏秉修沉著,不愿意欺瞒圣上,「微臣不以为自己待公主很好。」
皇帝笑了,清朗的笑声滚出喉间,「苏爱卿不必自谦。天星都告诉朕了。」
「她告诉皇上?」他忍不住扬眉。
「她在信上都说了。」皇帝笑望他,那慈蔼的眼神仿佛普通人家的父亲在看自己的女婿一样,「说你深夜还会为她添衣呢。」
他为她添衣?
苏秉修有片刻茫然,好一会儿才想起那个他读不下书、莫名其妙去到她院落的夜晚。
那一夜他是把披风留给她披上了——她称之为他为她添衣?
他对她那么淡,为何她在给皇上的书信里仍是为他说尽好话?她为什么……不告御状?
我为什么要告御状?
他仿佛记得她曾经这样说过,原来她是认真的,心中真是那么想。
不但不告御状,甚至还为他说好话?
为什么?
苏秉修剑眉一轩,心底忽地泛上某种古怪的滋味,仿佛有些酸,有些苦,又带些涩。
「好好待她,苏爱卿,你知道她是朕最疼爱的女儿,虽然朕很少接近她。」皇帝说著,语音忽地低沉,低低涩涩,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,「总之你好好待她吧,她命不——」他说到这儿,仿佛惊觉自己会透露什么,连忙住口。
苏秉修莫名其妙,「怎样?」
「没什么。」皇帝摇摇头,湛然有神的黑眸转了一圈又回到苏秉修身上,凝望他好一会儿,「天星这孩子从小不曾开口要过什么,你是她第一个要求。」
「我?」
「就因为她第一次开口要求,所以不惜一切也要为她办到。」皇帝意味深长他说,「朕知道你有心上人,委屈你了。」
「她说我随时可以娶妾。」苏秉修小心冀翼地试探道,炯炯黑眸尽量不露痕迹地盯著皇帝。
龙目精光一闪,「她这么说?」
「是。」
「这丫头!」皇帝叹息,仿佛极为无奈,「罢了,她这么说你就这么做吧。随便你想什么时候娶妾,朕不反对。」
「这样岂不侮辱公主?」
「无妨的。」皇帝摇摇头,语音愈来愈细微,「反正总有一天你会再娶……」
「什么?」苏秉修没听清。
「没事。」皇帝连忙否认,「没事。」
可苏秉修是聪明人,怎会瞧不出享有蹊跷?
鲍主是何等金枝玉叶,李冰又是皇上最宠爱的掌上明珠,说不可能许他娶妾,委屈地跟别的女人共事一夫啊。可不仅李冰这么说,就连圣上也不反对。
这其中必有缘故。
苏秉修想著,愈来愈感觉到李冰的一切不像他初始所想那般简单。
她并非单纯任性自我的公主,行动举止自有其个人风格,成亲那天当她并没在长安市街当众动怒,反倒以淡淡三言两语化解了众人的惶惑不安时,他脑海其实便隐隐泛起这样的思虑疑潮。
一个谜样的女人,不同寻常的公主。
她究竟有些什么秘密呢?
他发现自己竟强烈好奇起来。
※※※
满腹疑窦的苏秉修下朝回状元府,才刚刚换下朝服冠带不久,房门便传来一阵急促的敲击声。
「少爷,少爷。」一个慌乱的嗓音伴随敲门声扬起。
他徽微蹙眉,迅速系上深色外衣的腰带,接著沉声命令道:「进来吧。」
推门进来的是苏府从杭州带上来的丫鬟。鬓发微乱,神色慌张,「少爷,落、落水了……」
「什么落水了?」他浓眉更加紧蹙,忽地想起昨日曾听说李冰今儿个要乘舫游江,不觉面色一白,一个不祥的念头击中他,「公主落水了?」
「不,不是公主。」丫环惊骇地摇头,仿佛为他那样的猜想感到震撼。
「那究竟是谁?」
「是、是……」
「是谁?」
「是表小姐。」
「小蝶?」他心脏一跳,「她没事吧?现在人在哪里?」一面问著,一面已迫不及待地迈开步伐。可怜的丫环只能拼命追赶他飞快如风的步履,」已经送她回房了,她现在昏迷不醒。」
「昏迷不醒!大夫呢?有没有请大夫来看?」
「公主已经传令召御医来了。」
※※※
「白姑娘没事。」王御医从容诊脉完毕后,低低对苏秉修报告道,「只是染上了风寒,得好好休养一阵子。」
「她真的没事吗?」看著床榻上面色雪白的虚弱佳人,苏秉修不能肯定表妹没事。
「没事的。」王御医摇头,比了个手势要他安心,「待老夫开了药方,驸马爷让人去药房抓了,按时煎给白姑娘喝下,不出五帖就会痊愈了。」
苏秉修听著,总算松了一口气,「麻烦王老了。」他抱拳为札,「在下送王老出去吧。」
王御医却没立刻回应他,一双老眼迎上一直默默站立一旁的李冰。
「殿下近来玉体可安好?」
「我很好。」李冰淡淡颔首。
「老朽这些日子昔心研究,配了一帖药,能祛寒养身——」
「不必了。」李冰一挥手,早明白他言下之意,「本公主不想吃药。」
「就让老朽留下药方吧。」
「天命不可违。」李冰语气平淡,「就别多此一举吧。」
王御医一窒,凝望她好片刻,终于摇摇头,微微叹息,「那么老朽就告退了。」他一面说著,一面欠身告退。
苏秉修茫然凝他背影好一会儿、接著转过著有所思的眸子,「那是什么意思?」
「什么什么意思?」
她语气仍旧平淡,他听出其中几许防备,「天命不可违。」
湛深的黑眸紧紧定住她,「那是什么意思?」
「没什么。」
「真的没什么?」苏秉修紧蹙眉宇,还想再说些什么时,床榻传来的低吟声分散他心神。
「表哥,表哥……」白蝶低低喊著,语调纠结著深沉痛苦,「你在哪儿?表哥……」
「我在这儿。」他连忙转身,在她床榻边坐下,握往一双在空中挥舞的冰凉玉手,「别担心,小蝶,你很快会好的。」
冰凉的玉手紧紧扣住他,像溺水的人紧紧攀住啊木一般,「别走,表哥,别走。」
「我不定。」他不觉一阵心疼,「我在这儿陪你。」
「别离开我,表哥,小蝶不要你走……」她痛苦地转著颈项,朦胧吃语著。
「好、好,表哥不走,一直在这儿陪你。」他低柔诱哄著,「你乖乖睡啊,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会舒服多了。」
「不许走,小蝶醒来要第一个看到你……」
「没问题,我保证你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我。」他握紧她的手靠著自己面颊,低声说道,「快睡吧,快睡吧……」李冰静定望著这一幕。
她静静地、默默地望著,拒绝去分析那忽然窜上心头的复杂滋味究竟是怎么回事。
她不想知道,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去厘清那样的滋味。
不干她的事,这一切——他对白蝶的关怀、急切的承诺都不干她的事。
不干她的事。
她悄悄转身,翩然离去。
※※※
「你说怪不怪?」
「什么怪不怪?」
「公主和咱们家少爷啊。」
傍晚,两名县府的婢女端著刚刚煎好的药,一路穿厅过廊,往西厢白蝶房里定会,一面走,一面细声交谈著。
「哪里怪?」
「你看不出来吗?」先开口的红衣婢女仿佛不可思议地挑眉,「咱们少爷对公主殿下似乎淡得很,先前我悄悄打听过,听说少爷从成亲以来一直都睡在自己的书房呢。」
「什么?」另一名身著青衣的婢女总算被挑起了兴趣,「怎么回事?」
「我哪知道怎么回事?」
「你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,少爷这两天一回府便往表小姐房里跑,照顾得可殷勤呢。」
「我看少爷肯定还是比较喜欢表小姐!」红衣婢女还待继续发表高论,迎面立定她跟前的娉婷人影惊得她全身一颤,「公,公主殿下!」
李冰定定地瞧著两名不知天高地厚的丫环,神色淡漠,看不出是嗔是怒。
可她虽然一句话也不说,淡然的注视也够惊得两个丫环站立不稳,双手不停发颤,差点把汤碗里的药也给洒了出来。
李冰微微蹙眉,下意识地便接过红衣婢女手中的托盘。
「公主……」两名婢女瞧著她莫名其妙的行止,皆是神色惶恐。
「汤药由我来送吧。」她只是这么轻轻一句。
但一直站在她身边、强忍著满腔怒气的冬梅可按捺不往了,「殿下,这种事怎能劳烦您?」
「无妨。」李冰摇摇头,深不见底的美眸再懒得朝两名丫环扫上一眼,迳自转身,翩然朝西厢行去。
她走得如此飘然,丝毫没注意到原该亦步亦趋跟上的冬梅竟然没主动随侍,任她一个人端著药碗,穿过小庭园。
这一路,可吓坏了县府的男仆女婢,不敢相信一名堂堂公主竟然亲自端盘送药。
他们怔怔地望著,不敢出声,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,皆是屏气凝神。
李冰可不管下人们震惊的目光,自顾自地走著,终于来到西厢,在白蝶房门前静静站定。
房门没合紧,只稍稍掩著,她皓腕一扬,轻轻推开,莲步跟著轻移。
透过淡粉色的门帘,首先映入她眼的是苏秉修靠著桌边打盹的身影。
他双手支著颐,侧面线条掩不住疲惫,浓密的眼睫紧闭,形成两道淡淡的阴影。
李冰默默凝视他,心脏不觉一紧。
才两天不见,他怎地便清减了一些?
难不成这两天他都是一下朝便赶来这里,不分日夜地看顾白蝶?
他直对她如此关怀,连一刻也舍不得撇下?
那是自然,因为她是他心上人啊。
李冰蓦地一凛,强迫自己拉回恍惚的心,嘴角却在无意中拉起了半无奈的弧度,连她自己也未察觉。
她将托盘轻轻在桌上搁下,咬著下唇,考虑著是否要唤醒他。
可眸光一直在他带著淡淡疲倦的面容流转,不知怎地便再也离不开,顺著他微微揪著的浓眉一路而下,停在那张厚簿适中的好看方唇。
从未曾如此细看一个男人的嘴唇,她怔忡著,好半晌的时间脑海仿佛一片空白,胸腔似乎空落,又像是涨满某种想望,拉扯得她既难受又迷惘。
她仿佛想要什么,又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,只能怔怔地瞧著他,瞧著他好看的嘴唇。
直到一阵申吟声惊醒了她。
「表哥,表哥……」
她蓦地旋身,觉原先静静躺在床榻上的白蝶翻了个身。
仍然苍白的唇瓣一开一合,模糊呓语著。
懊喂她喝药了吗?李冰犹豫著是否该唤醒苏秉修喂他表妹喝药?
她这么转著念头,但一想到要打扰这两天难得得空小憩的他,又一阵不舍,才在犹豫间,床上的白蝶忽然眨了眨眼睑,幽幽清醒了。
「你怎么会在这儿?」白蝶一双漂亮的凤眼凝住她,带著不敢相信,又似乎有某种敌意。
「我送汤药来。」李冰静静一句,指了指桌上隐隐冒著蒸气的汤碗,「你要喝吗?」
「当然。」白蝶语音有些尖锐,「我的病还没好呢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李冰颔首,不去理会她语气为何带有防备之意,迳自小心翼翼地掀开还有些烫的汤碗盖,左手五指抓紧了汤碗边缘,右手则拾起汤匙。
白蝶瞪著她盈盈走近的身影,「你要喂我喝药?」
「你不能自己喝?」李冰认真地问道。说实在话,她不懂得怎样喂一个人喝药。
何况,身为公主的她照理也不该喂一个身分地位比她低的人喝药。
「别,别开玩笑了,我连汤碗都端不动。」
「哦。」她茫然应道,秀丽蛾眉微微颦起。
这么说白蝶一定要人喂汤药了。
罢了,就喂她喝吧。问题是……她做得到吗?
应该不难吧,只要拿汤匙在碗里轻舀上一匙,吹凉了它,再送入白蝶嘴里就成了。
应该不难才是。
她想著,下意识亦如此做之后,白蝶尖叫起来。
「我不要你喂我,你走开!」她挥舞著手,有些狂乱地,「你会烫著我。」
她会吗?李冰蹙眉,芳唇微微一启正想解释时,身后扬起一阵微微沙哑、还带著睡意的嗓音。
「怎么回事?」
是苏秉修,他醒了。
「表哥,表哥!」白蝶仿佛遇著了救星,」公主要喂我喝药,我不要她喂我!」她喊著,手臂忽然用力一挥,打翻了李冰小心翼翼扣在指间的汤碗。
汤碗落了,碎了,汤药全流了出来,溢满一室药香。
这下可将苏秉修完完全全自睡梦中惊醒,他蓦地起身。
迅速拉过李冰手腕,「怎么样?有没烫著?」他一面问,一面前后翻看,细细检视著。
「没、没事。」李冰匀著呼吸,神智一时还未从打翻汤药的淡淡惊愕中回转。
苏秉修检查完右手,又拉过她左手细看,确认她没被烫著后,湛然黑眸忽地一阵流转,雷电扫过她全身后停住她姣好的面容。
他英挺的剑眉一轩,「你在这儿做什么?」
「我……送白姑娘的汤药过来。」
「送汤药过来?」他眸子忽地一黯,眉头锁得更紧了,「这不是你该做的事。你可是个公主啊,这些事情让下人做就行了。」
她知道,当然知道这些端汤送药的事并不是身为公主的她该做的,但,也没有理由她一定不能做啊。何况她又真想这么做。
「我想帮忙——」
「帮忙什么,你根本不习惯做这种事!」他低斥著,语气更加严厉,「瞧你连汤药都打翻了,万一烫著了自己、烫著了小蝶怎么办?」
他原来是担心烫伤他的宝贝表妹吗?
李冰轻喘一声,感觉胸前一梗,几乎透不过气来。
「表哥,表哥,」床上的白蝶忽然又喊起来了,语音细微而抖颤,「别让她靠近我,我不要她靠近我。」
苏秉修连忙赶到她面前,「没事的,小蝶,方才吓著你了。」他轻声而急促地哄著,」现在没事了。」
李冰直挺挺站著,瞪视这应该是感人的一幕。
大病未愈的白蝶面容苍白,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躲在苏秉修怀里,而他,也像保护著某种最珍贵的宝贝一般,温柔而急切地呵护著。
她发现自己无法承受这样的情景。
「我去吩咐下人们再重新煎一碗药来。」她急促地抛下一句,几乎是逃离白蝶的闺房。
苏秉修注意到了,朝她急速退离的背影投去半茫然的眼神,还未来得及深思前,白蝶突如其来的低泣蓦地唤回他全部心神。
「怎么啦?」他皱眉望著怀中人儿.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哭了,「身体很不舒服吗?」
「不、不是……是、是……」白蝶哽咽著,拼命摇头,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「是什么缘故?」
「表哥,我怕!」她忽地低喊一声,双手紧紧攀住他颈项。
「怕什么?」
「我怕公主!」
「李冰?」苏秉修愕然,「怕她什么?」
「我怕她,她好……好可怕。」
「哪里可怕?」他实在莫名其妙,「她没私下骂你或找你麻烦吧?李冰应该不是那种人。」
「你又知道了?」白蝶忽地扬首,还漾著泪的璀亮美眸闪著愤怒火焰,「你怎能确定她是哪种人?」
他一愣,「她真找你麻烦吗?」
「没有没有!」她锐声喊著,伸展衣袖抹去颊上泪痕,既激动又狂乱,「她没有找我麻烦!」
「没有就好。那你还怕她什么?」
「她没有找我麻烦,可是她……」白蝶重重喘气,面颊因激动而染上红晕,她深呼吸,眸子紧紧圈住苏秉修,齿间清晰迸落,「她故意让人推我落水!」
「什么?」
突如其来的指控完全惊怔了苏秉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