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了打理好公司的大小杂事,简维政迟了两天才办理住院,并决定在入院当天接受手术。
对于自己的病情,他没有坦白,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的消化系统出了毛病,必须动点小手术。
员工不疑有他,甚至还调侃他说:「神秘兮兮,一定是见不得人的手术!」
简维政听了也仅是一笑置之,跟著附和,「是啊是啊,趁那个地方还没曝露出来,要赶快割掉。」
他表现得就像是平常那位爱开玩笑的老板一样。
虽然隐瞒实情令他有些内疚、不安,总觉得好像显得不太信任自己的员工,但是转念想想,自己罹癌已经够糟糕了,何必将那些负面影响带进公司?
入院前一晚,他们将乔乔送到姚美玉那儿,回来后,余曼青坐在床边,细心替他打点住院期间的日常用品。
简维政手托著额、侧身躺卧在床上,静静地看著她优雅纤柔的背影,顿时有种与现实剥离的诡异感。
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想法,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经验。
有人说,历经一场重大的伤病,将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性格。
他无法想象当他再次回到这个家的时候,他还会是此刻的自己吗?甚至……他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回家的机会。
「你知道我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?」他突然开口说。
「嗯?」她稍微侧头,瞥了他一眼,「你说什么?」
「就是……」他摆了摆手,在空气中比划了些无意义的手势,「当医生宣布我是癌症的时候,第一个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念头。」
「是生气吗?」她低下头,继续将衣物井然有序地摆进行李中。
「不是。」
「忿忿不平?」她胡乱猜测,却心不在焉,「还是害怕?」
「也不是。」他仍然摇头。
「那我猜不到了。」
「那一瞬间,我脑海里冒出来的念头是跟你离婚。」
余曼青愣住,身体明显僵了两秒,随即她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真正意思,开玩笑般地回应道:「真过分,你才生场病就想把我休了,改天要是轮到我病倒了还得了?」
「我不是那个意思。」
她没再说话。
「我只是在那一瞬间突然想起,」他自顾自的说:「你嫁给我之后,不但连蜜月都没有,还得立刻适应当妈妈的生活,婆媳问题也让你喘不过气来,好不容易现在日子好转了,生第二胎的事情再次让你烦心,偏偏我的身体又在这个时候——」
「别说了。」
话未说完,余曼青制止了他。
泪水无声落下,她抬手抹去,继续收拾,再滑落,她又抬手抹去,专注整理他的衣物。
那画面看得简维政心疼得几乎不能呼吸,他宁愿她大声哭出来,也不愿看她静静淹没在悲伤的情绪里。
「上来,躺我这儿。」他温柔地发号施令。
「可是东西还没整理好……」
「那种事情待会儿我也可以帮忙一起做。」
她抿抿唇,迟疑了几秒,最后还是乖乖爬上床,在他的身边躺下来,整个人偎进他怀中,他自她的背后将她紧拥著。
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。
「……为什么想离婚?」她问,却已经略懂一二。
闻言,简维政露出一抹苦笑,以鼻尖蹭了蹭她的发丝,心里的百转千回突然变得难以说出口。
他苦思了半晌,最后只是浅浅地吐出一句话,「大概就是觉得对不起你吧。」
余曼青不语,等待著下文。
「一直以来,婚姻生活就没让你过得多开心。」他像是想起了那段彼此折磨的新婚生活,「如今,我们之间平稳了、你也渐渐开朗起来,我却在这种时候出了一个这么大的乱子,简直就像是存心要整你一样……」
「你想太多了。」她轻笑出声,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,「难道今天换我生病了,你会希望我以同样的说法来劝你离婚吗?」
「不可能。」斩钉截铁。
「看吧。」
「我当然不可能真的签下去,我只是说我有了那样的念头而已。」他双手收拢,将她抱得更紧。
余曼青说不出话来。事实上,她不禁在脑海里想象著,当她上辈子很干脆地签下离婚协议书的时候,简维政的感受究竟是痛苦?还是解脱?
「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改变这么多吗?」她启唇,轻缓问道。
他微怔,意外她居然会主动提起。「为什么?」
「因为——」她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气,回拥住他的双臂,「因为我作了一个很长的梦,很长、很长,我梦到我离开你了,自己一个人到外头去生活,然后过了好多年,乔乔长大了、你也娶了别人,我却还是孤单一个……直到在医院里死去。」
那股被黑暗吞噬的恐惧感,至今她仍然挥之不去。
「傻瓜,那只是梦。」他笑了笑,倾前吻了她的后脑杓。
「是吗……」她轻扬唇角,垂下眼睫。
她自嘲,也许这一切看在他眼里只是朝夕之间的改变,可对她而言,她可是花了余生的时间去忏悔,转念想想,或许重生之后才是她赎罪的开端。
「维政,」她突然转过去面对著他,「答应我,你一定要好起来,知道吗?」
他一笑,理所当然地说:「这种事情不需要你交代吧?」
可她却笑不出来。「我是说真的,我还有很多很棒的菜要煮给你吃,我还有好多地方想跟你去,」眼泪不争气地由眼角渗出,「我们要一起看著乔乔长大……而且,我们还要一起再生个孩子。」
简维政静静地替她抹去泪水,「是,老婆大人。」他微微一笑,在她的耳边低语,「那么,我们现在可以实行再生一个孩子的必要流程吗?」
「可是你的身体……」
「嘘。」
他吻住了她的唇,几乎把她的整个小嘴含住,不让她再说话。
入睡后没多久,余曼青便被阵阵的电话铃响给吵醒。
这么晚了,谁还会打来?
她睁开惺忪双眼,翻身下床,模黑走到客厅里去接起电话。
「喂?」
另一端却是一阵静默。
「……喂?」该不会是恶作剧吧?
她皱眉,低头瞧了眼话机上的来电显示,顿时一惊,彻底清醒,那是再熟悉不过的号码,姚美玉的手机号码。
「妈?」
呼唤才刚脱口而出,话筒彼端立刻传来女人的啜泣。
「妈?!」余曼青顿时手足无措。接著念头一闪,猜想或许对方是想找儿子,便道:「呃……要我去叫醒维政吗?」
姚美玉却抽抽噎噎地拒绝了。「不、不用……让维政休息吧……」
余曼青听见了擤鼻涕的声音,她握著话筒不知所措,好一会儿才听见姚美玉沙哑的声音传来。
「我这么晚打过来只是想跟你说……」她又吸了吸鼻子,「那天,我不是真的要骂你那些话,我只是、只是很难接受自己的……自己的儿子……年纪这么轻就得了癌症……」
语毕,姚美玉再度痛哭失声。
那样的嚎啕哭泣让余曼青听了也纠结,同样身为一个母亲,她完全可以感受姚美玉的悲痛与无助。
「妈……」连她都不自觉地哽咽了,「妈,您别再哭了,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维政,您不要担心。」
「是癌症呐!我怎么能不担心?我好怕明天手术之后他会回不来……」
「不会的,妈。」她不自觉地扬起微笑,哪怕对方根本看不见,「医生也说了,幸好发现得早,痊愈的机率很高,您别胡思乱想。」
虽然这种事情她也没有全然的把握,只要不是百分之百,她的心里就永远会有个隐忧悬在那儿,让她睡不安稳、食不知味,但除了强作镇定之外,她还能怎么办?
「妈,您听我说,」她竭尽所能地安慰,「现在您先回床上去好好休息,明天带著乔乔出去走走、散散心,手术只要一结束,我就马上打电话给您,好不好?」
「可是……维政都在手术房里了,我怎么能放得下心?」
「当然,我知道那很难,」余曼青低下头,深深吸了一口气,几乎就要跟著一起大哭,但她还是忍住了,她的下巴轻颤,艰难开口,「只是如果维政发现您都没有好好休息,整个晚上都在掉泪,他也没办法专心对抗他的病,不是吗?」
或许情绪被成功安抚,姚美玉久久没有说话。
「……好吧。」半晌,她的声音再次传入余曼青耳里,「那就拜托你了,曼青。」
「您快别这么说。」
「不,你不了解,我就这么一个儿子,如今他生了这么重的病,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」
「嗯……我了解,我真的了解……」
她又何尝不是只有这么一个丈夫?
币上电话,她杵在原地,沉淀了好长一段时间,却在转身打算回房的时候,被走廊上的人影吓了一大跳。
是简维政,他不知道站在那儿多久了。
一时之间,两人互相凝望著彼此,默默无言。
半晌,他走了过去,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