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医院,由于是家庭医师转诊,我立刻被送进了急诊室。
「我没生病。」我向忙碌如蜜蜂的医护人员解释,但他们谁也不肯听我的,一根口温计就堵住我的嘴。
「稍安勿躁!」秦公子被赶出急诊室时,还这么安慰我。
昏沉中,我被吊上了点滴,由这个地方推到那个地方,也不知过了多久,睁开眼楮,脸上蒙著氧气罩,膀子上吊著点滴瓶。
克丽丝汀和秦公子一人分坐一边,像看守犯人。
他们要做什么?我心里突然感到恐惧,克丽丝汀无所不用其极,难道想把我绑架到美国去不成?
我正想动,护士却按住我,又在点滴管里加了一针,我极力睁开双眼,但是我办不到,没几分钟,我便像小猪宝宝般再度睡去。
我希望我永远不要醒来。
清醒时的烦恼太多,包括我的工作,我在自家门口出的丑等等。
但我就是死不了。醒时,氧气罩已经被移开,而膀子上的吊罐依旧。
我的气不打一处来,恶从胆边生,狠狠一扯,就把针头扯了出来。
「你干什么?不要命了!」一旁正打盹的克丽丝汀跳了起来。
「你害得我还不够?」我有气无力的瞪她。
「狗咬吕洞宾,你弄清楚点,你得的是肺炎欸,若晚一点送来就有性命之忧!」
「多管闲事。」
「随便你怎么编派,我不跟你一般见识。」她冷笑,一夜没睡,却明艳如故。「反正我认你做姊妹,没办法眼睁睁看你病死。」
「小题大作!」我申吟了一声,因为听见我们吵架而进来的护士重新把针头插进我的静脉。
「嘴巴这么硬就不要生病啊!」克丽丝汀撇撇嘴,一身火红的迷你裙看得我眼楮发涨。
「拜托你别在我面前蹦跳,太活泼了,我受不了。」
我闭上眼楮,脑袋里仍似有千万只铁锤在敲打。
「未老先衰!」她笑得可高兴。
「是啊!我是王八蛋二百五,你饶了我行不行?」我用空著的一只手指著脑袋。
「不行,你生病了,我要伺候你,对了!你有好些朋友来看你,都在外头,可是医生不准你接见。」
「什么朋友?」
「陈诗瑗,王婷……等等。」
「他们来这里干嘛?」我已经重病在身,为何还要受这许多的惊吓?
「来探病。」
「你干嘛通知这许多人?」
「你不是喜欢热闹吗?」克丽丝汀谤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。我又不是明星,病著一张腊黄脸,让大家来参观,未免太不人道了。
「我希望我赶快死,别来凑这场滥热闹。」我倒回床上申吟。
「你不会死的,你只是肺炎,不是肺癌。你赶快好起来,才可以跟我回美国。」
「你出去一下成不成?」
「为什么?」
「我要静一静。」我再也忍不住,急躁地吼著。
她出去了,护士也出去了,偌大的病房,只剩下我一个人,不知为什么,我的心却静不下来。
「十分钟过了,我可以进来了吧?」克丽丝汀又晃了来,跟在后面的是秦大佑。
「好点了吗?」秦公子问
医生不是不准旁人进来吗?我瞪著他。
「秦先生一晚上都没睡。」克丽丝汀替他作公关。
他失眠与我何干?
「把你的死鱼眼楮收起来。」克丽丝汀靠近狠咬我的耳朵。「头不梳脸不洗已经够难看了,还用暴眼暴牙吓人。」
她要我假笑,我发誓会笑得比哭还难看。
秦公子果然惊愕,「杨小姐哪儿不舒服?」
「哪里都不舒服!」我没好气,看到他不病也得病。
「杨小姐静心休养,有什么需要我立刻差人去办。」
不必差人买办了,只要有安静的共识即可。
「我姊姊身体不舒服。」克丽丝汀替我解释,免得又得罪人。她这般懂得做人应该跟陈诗瑗做姊妹。
「我带来了些水果,待会儿特别护士会打果汁给你喝。」秦大佑平日风度翩翮,现在却这般的娘娘腔,如果他是趁机拍马屁,大概拍到马腿上了。
「你的主治医生是秦先生的好友。」克丽丝汀是只饶舌的小麻雀,啁啾个不停。生怕别人忽略她的存在。
「去问问看,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?」我皱眉。
「我问过了,最快也得一个礼拜。」
秦公子走后,我瞪著天花板发呆,我最好保持这个姿势,因为我根本病不起,只要一想到我有那么多工作还没做,我就要发疯。
与其发疯,我宁愿选择发呆。
「你干嘛和秦大佑过不去?」克丽丝汀质问我。
我没吭气,如果连阿猫阿狗都要理会,那未免太过份了。
「看得出来,他对你很有意思。」
「神经病。」
「不知好歹。」
「别对我太好,我会受不了。」
「我现在才发现,你真像妈咪。」
「是吗?」
「妈咪也是这样冷漠,不近人情。」
「不准你批评长辈。」
「你知道个屁!」她做了个大鬼脸。「你根本对别人的态度没感觉,你是个早老性麻痹症患者。」
「妈咪什么地方对不起你?」
「她跟爹地离婚就是对不起我。」她又补充一句:「还有你,她太对不起我们。」
「她待我很好。」
「好什么?」
「你嫉妒。她放弃你,而留下了我,所以你恨。」
「呆子,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?她没有爱过我,也没爱过你。你是个可怜虫,除了外婆,谁喜欢过你?难怪养成了这样畸型的人格。」
「你的谬论发表完了没有?」我叹叹气。
「十岁那年,我跟爹地回国一趟。」她没理会我,滔滔不绝的说:「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?哈!」她大声冷笑。
「我怎么知道?」
「我看到你,妈咪,还有外婆,三个同样冷漠的怪物。」
「我怎么没看到你?」
「爹地带我到你读书的学校去,我们站在校门口看你,我永远不会忘记你那付德性,戴著小眼镜,背著大书包,简直像个小老太婆,爹地走过去想向你搭讪,你连理都没理。」
「我怎么知道他是谁?」
「骨肉至亲,他一靠近你,你就该有感觉。」她冷笑:「不过也难怪,像你这样早老性麻痹的人,怎会有任何感觉?」
「那是我的事。」我敲著头,真奇怪,我患的是肺炎,痛的却是头。
「犯不著如此自责,你就是把头敲破,爹地也不会回来了。」
「你在审判我?」
「我可怜你。你不晓得什么是爱,什么是给予,你甚至连接受都不会。」
她在冒充「爱」的专家。
只可惜她找错了宣传对象。
我闭上眼,试著慢慢睡去,上帝的归上帝,凯撒的归凯撒,发呆发疯都对我没有助益,我应该投入梦乡,寻找暂时的归宿。
我终于睡著了,可是睡得再沉也还是要醒,但这回醒时,没有人站旁边烦我。
特别护士把小桌移了过来,「杨小姐,吃饭了。」
肺炎还吃什么饭?我怀疑她是不是要在我食道上插一根管子,幸好她端来的小盘小碟还十分精致。
「秦先生说如果有什么不中意,他会教厨房重做。」护士说。
「医院的厨房?」
「不,这都是他从家里带来的。」
「他人呢?」
「跟克丽丝汀小姐出去了。」
他们俩个搞什么鬼?早先两个人忙不迭地抢著陪我,走马灯似的乱转,现在又一道外出,鬼影不见。
也好,省得看了心烦。
「医生有说我可以吃外面的伙食?」我问护士。
「他说只要胃口好,任何东西都可以吃。」
这么新派的医生,是太对我的脾胃了。
小菜件件好吃,不知出自何方高手。特别护士见我大吃大喝十分惊奇。
「我的工作重,一向吃得多。」我告诉她。
「杨小姐是有名的设计师。」护士说。
想必那一对活宝已经替我免费宣传过了。
吃过饭,护士扭开电视,是华视的双星报喜,我平常很少看电视,但是我喜欢这个节目,尤其是片头的胖胖歌,邹美仪是个胖美人,她善用自己的弱点,反成了鲜明的个人标志。
「学设计会不会很难?」护士问我。
「设计不难,做人难。」
「室内设计跟做人有什么关系?」她愕然。
「大有关系。」我叹气:「做人不好,机会不好,有再大的本事也活不下去。」
「我听到有人在吹牛。」门被推开了,是克丽丝汀,后面跟著秦大佑,两个人手上大包小包。
「用过晚餐了?」秦大佑问。
「谢谢你。」吃人的嘴软,拿人的手短。
「我们刚刚去吃更好吃的。」克丽丝汀毫不客气地坐在我床边,「嘻嘻!真是好吃。」
看她这么高兴,一定有鬼。
「我们到土城去了,每个人都以为克丽丝汀是你,真好玩。」秦大佑说,一双深情脉脉的眼楮盯住克丽丝汀,糟了,连她也逃不过这个花花公子的毒手吗?
我的表情大概太坏了,克丽丝汀立刻发现:「你干嘛,要吃人?」
「土城阿伯夫妇是好人,你干嘛去逗人家?」
「生气啦?」她才不甩,得意洋洋的说:「阿伯夫妇才没发现,他们说我好可爱,要认我做干女儿,我的人缘比你好!」
「肉麻!」我皱眉,她又给我惹麻烦了,阿伯夫妇本已盛情难却,再成为他们干女儿,我不累死才怪,
「嘘!我们姊妹吵时别给外人听了去。」克丽丝汀拥住我,贴紧我的耳朵,嘘得我耳朵好痒。
「我帮你拉了一个大生意。」她从手袋里抽出一份契约书,打开一看,里头居然工工整整签了我的大名。
「你搞什么鬼?」
克丽丝汀冒充我签字的是一张两千多万的合约,上面联名的还有李麦克。
他是有备而去。
茶农阿伯没有骗人,他果然有个富有的马来西亚亲戚,要回来盖大旅馆。
「这是伪造文书。」我对克丽丝汀吼。
「你去告我好了。」她毫不在意。
「怎么可以不经我的同意,就和人乱签约?」
「你在医院里,我怎么跟你商量?」
「这是大事!」我吼也吼过了,叫也叫过了,四肢乏力地倒回去。
「当然!所以你要振作起来,早早出院。我帮你合计过,这趟生意,你至少有三百五十万元的净利,有了这笔钱,你该为未来做个打算。」
「打算什么?」
「你以为这样胡混下去很高明?」她冷笑。
「我认真工作,从来都没有「混」过。」
「是啊!你是在认真工作,但,值得这么认真吗?杨青,你投资的是生命中最宝贵的青春,别人只不过用一点小钱就可以把你支使得团团转。」
「你公平一点,不管我投资了什么,这份工作是我的兴趣。」
「不会吧!」她摇头,「生命中应该追求更有价值的事物,而不仅是为他人作嫁。」
「你不了解我。」
「对你的指控我无法证明。」她双手一摊:「好吧!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,你好好养精蓄锐,我跟那个屋主约好了,三天后去看现场,十天后提出企划案。」
「你连现场部没看过,就敢乱来。」
「李麦克看过了,他是专家,你不是常说,专家的事由专家来做,更何况他是你的合伙人,难道他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?」
「他比你想像中还要笨。」我向她保证:「他最擅长搬石头砸别人的脚。」
克丽丝汀微微地笑。她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的,至少她的人际关系好。
每个跟她接触过的人,都把帐算到我身上。
「你真改变了!杨青。」他们这样说:「你跟以前大不相同。」
听起来,我从前是个自私,冷酷的小人。
克丽丝汀不容我回头看望那个小人,如果可能,她会冒充我站在红绿灯下,搀扶老太太过街,或是帮助盲人,以博得人们对我的好感。
「我不知道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?」我厌烦地对她说:「你不管我的事成不成?」
奇怪的是,一向非常精明的李麦克一点也没识破克丽丝汀。
而克丽丝汀搅和过了之后,怂恿我去度假。
「你发什么疯!我工作那么多,如何去度假?」
「工作愈多,就愈应该度假,保持清晰的头脑,才会有更高的效率。」
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去李麦克面前说的,老李有一天把我叫去,居然对我说:「我考虑过你所说的,公司给你一个礼拜休假,你好好去玩。」
我没办法告诉他,在他跟前信口雌黄的不是我。打死他都不会相信。
「我的工作怎么办?」我问他。
他很奇怪的看著我:「你不说早安排好了吗?该交的固都已赶好,工地进度交给周亦去监督,你还有什么可发愁?」
我回家时,克丽丝汀还在睡觉,她自我出院后,就大大方方地搬来我这儿住,美其名是陪伴我,实际上,监视、作怪,兼而有之。
「你给我起来。」我狠狠摇她:「你要害死我?」
「又是怎么了嘛?」她被我拽起来,好无辜地眨著一双大眼楮。
「你凭什么告诉李麦克,我要度假?」
「我只是随便提一提。」她打了个呵欠:「他答应了?」
「没有。」
「我去找他算帐?」她忙不迭的穿鞋子。
「站住。」我大喝一声。
「他答应了?」她雀跃万分:「我就知道他会答应。」
「你跟他胡说八道了些什么?」我瞪她。
「没有啊!我只是拿了份统计资料给他看,让他明白,人不是机器,就算是电脑也应该定期保养,才不会故障呀!」
「你这个妖女!」
「我帮你争取度假,还不快谢谢我!」
「谢!谢!谢你个大头鬼!」
直到上了飞机,我还不相信我就这样离开了台北。
克丽丝汀是有点本事,她居然不声不响地就把全套的兰屿假期都包揽上了,从机票到旅馆,乘玻璃船看热带鱼,都计划得清清楚楚。
飞机到了桃园上空,旁边位子上的男人才移开脸上的报纸。
「秦大佑!是你?你在这里仿什么?」我又吃了一惊。
到了台东,他住进我们的隔壁房。
克丽丝汀订的是明天的机票,所以我们先在台东玩一天。
「我们先去参观鱼市场。」她兴致勃勃地给我们看她的游览计书,秦大佑的司机和车子早就来了,恭候在旅馆外头。
去过了鱼市场,再去游三仙台。
她来台湾不到一个月,对风土人情倒比我还在行。
秦大佑在一旁帮腔。我心里叹气,王婷那样心高气傲,也会对他服服贴贴,他却一点也不懂得珍惜。
鱼市场比想像中有意思,成筐成篓的鱼货虽然腥味十足,但也让我大开眼界,台东街上更是好玩,到处都在卖刚摘下来的水果,释迦、葡萄、无花果,摆在箩筐里,又新鲜,又诱人,我情不自禁买了许多,一回头,却见克丽丝汀在买书包。
「你买国中生的书包做什么?」我对她古怪的行为丈二和尚模不著头脑。
「看到没有?」她指著书包上印的白字:鹿野国中。「倒过来念就是中国野鹿。」
我难以想像她背著这个书包在台北街上乱兜的情景,秦大佑哈哈大笑。
「你也应该买一个。」他对我出馊主意,「双胞胎一人背一个,出去秀一秀,一定很吓人。」
我敬谢了他。
「你们姊妹真是奇怪。」他继续发表宏论:「明明长得一模一样,性格,脾气却完全不同。
「是吗?」我敷衍地应他。王婷喜欢他,陈诗瑗也对他动过心,他却偏偏被克丽丝汀耍得团团转,教他往东他绝不向西。
我们到三仙台时都已经黄昏了,夕阳下,金黄色的潮水向前缓缓推动,真是美极了。
「台东最美的就是太阳。」克丽丝汀一个人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,秦大佑挨近了我。
「我从没来过,所以不晓得。」我仍像在台北时,对他不假辞色。
「我们回程时还在台东住一天,可以到月眉的山地部落去玩,坐坐牛车,看看有名的蕉风椰雨。」他一点也不介意我的冷漠,态度十分温柔。
「是吗?」
「如果你愿意,我们可以多留两天。」
我看了他一眼,淡淡的夕阳映在他瞳中,不知道为什么,突然有了新的变化,我发誓从前对他是毫无感觉的,但这一瞬间,我突然觉著心慌。
我相信他看出来了,对于女性,他是老手,不可能看不出心绪的变换,他甚至能在一刹那,掌握住这份微妙。
他更靠近了我,大手掌也不知不觉地握住了我的。我们并肩伫立在礁石上,心中的悸动,恍惚得不能自己。
就在这时,克丽丝汀在前面惊喜地大叫:「快来看!快来看!这儿有好大的五彩神仙鱼。」
回到台东镇上,我变得更沉默。
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,脑中只是一片空白。
我想,下午的事,我很不应该,我根本不该让秦大佑握我的手,那是莫大的侵犯。
包何况,他是人尽皆知的花花公子。
「阿青,你怎么啦?」克丽丝汀从前座转过身轻拍我的脸颊:「你一声不吭,又板著张脸,谁得罪了你?」
我不肯理她。
「不理就算了,大佑,我们来玩扑克牌。」她那清丽的脸泛出可爱的笑靥,掏出了牌,就这么反坐著和秦大佑玩起扑克牌了。
我注视窗外流动的景物,但克丽丝汀的笑声怎么也使我定不下心来。
或许,我们两个真的是那么不相同。
她聪明、慧黠,有许许多多的鬼主意,而我却死板、阴沉,像个老古董。
如果我是秦大佑,当然也会选择她。
我是怎么了?我对自己的想法吃惊无比,但随著这可怕想法的,还有淡淡的酸意。
我发现我是在嫉妒。
可怕的发现令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。
「阿青真好玩。」克丽丝汀一边在巅簸不已的车内洗牌,一边说:「她一下子皱眉,一下子脸红,你猜她心里想什么?」
「我敢打赌她一定不是在想我们。」秦大佑慢条斯理的出牌,悠闲的说:「她的心根本不在这儿,是回台北去了。」
「你怎么知道?」
「她喜欢工作胜过一切。」秦大佑斜睨我,那眼光使我连耳根子都一阵火烫。
「哈!你真是她的知音。」克丽丝汀敝叫:「还没有哪个臭男人这么了解我这个老古董姊姊。」
「我也了解你。」他亲匿地说:「你表面跟她捣蛋,事实上,只要能让她开心的事,你都愿意去做。」说著,他转头问我:「阿青,对不对?」
车子正好在旅馆前停了下来,我推开车门,头也不回。
饼了十分钟,我连澡都洗好了,克丽丝汀才进房,手里拏著好几十枝月桃花。
「阿青,快来看,一个山地女人给我的,她说卖了一天卖不完,干脆送给我。」
「为什么平白无故收人东西?」我皱眉。
「她喜欢我,送给我的!」她叫,好像我冤枉了她。在台北,她还有点人样,出来才一天,她已经玩疯了。
「怎么不送给别人?」
「她不喜欢别人。」她嘻笑:「她说我好可爱。」
「你倒算算看,你用你的可爱骗过多少人?」我叹气:「人家卖花多辛苦,你白拿人家的花还会心安?」
「我骗得过天下人,就是骗不过你,对不对?你是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。」她往后头抱著我的颈子,一身似兰似麝的幽香,难怪连秦大佑那样的花花公子都会被她迷倒。
我推开她:「千穿万穿,马屁不穿。」
「你以为我拍你的马屁,天呀!你对自己太没自信了吧!」
下楼晚餐时,夜总会的节目才刚开始,灯光,乐队还算齐全,演奏者也很卖力,几支流行歌唱下来,整个场子都热闹了。
餐后,灯光一黯,出来个男歌星,唱起了老歌,幽怨缠绵,居然十分的有味道,异地的情调整个给勾了出来。
「可以请你跳舞吗?」秦大佑在回肠荡气的歌声中站了起来。
「我脚痛。」他那对热切的眸子看得我心慌。
「你可以请我,我的脚不痛。」克丽丝汀拉著他的手,双双走向了舞池。
舞池也有别人,但他们十分出色,不管从哪个角度看,都是一对璧人。
我怔怔看著,看他们的舞步由生疏而娴熟而契合,两人人轻盈的舞动著,像两只鸟儿,是整个夜总会的焦点。
这是小地方,他们却如此招摇。
我摇摇头。
但,我旋即又问自己,我摇摇头是代表我——嫉妒?
我的心一下子如湖水般漫涨起来。
音乐在此时换了,换成两个山地少女,她们唱著一首山地情歌,明快中有著无比凄凉……那歌辞幽幽地诉说著,一对不得族人谅解的恋人……但他们的情比山高,比水深,就像太鲁阁的石壁,天斧与雷电同样都劈不开。
悠扬的歌声中,那一对鸟儿还在翩翩飞翔,相互缱绻。我悄悄站起身,快步回到自己房里。
半个钟头后,克丽丝汀上来了,大事兴师问罪。
「你是什么意思,先是脚痛,后来又放人家鸽子?败兴之至。」
「我累了。」
「我看不是。」她坐了下来,抱著膝盖,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盯著我。
「别那样看人,没礼貌。」
「想教训我?」她笑了笑。「分明是障眼法,阿青,你老实说,是不是在嫉妒?」
「嫉妒?」
「还敢否认?脸都红了。」她揶揄的说。
「胡说。」
「我倒希望自己是胡说。」她研究著我:「阿青,告诉我实话,你是不是喜欢秦大佑?」
「活见你的大头鬼。」
「别恼羞成怒。」
她愈笑,我愈心慌:「谁喜欢那个花花公子是小狈。」
「真的吗?」她慢慢抬起头来,用好古怪的眼神看著我。
「我从来就没喜欢过谁。」我只好斩钉截铁的说。
「这点我倒相信。」她叹了口气,这时我才发现她脸孔上有一种光晕,我不知道她怎会有这样的光晕,但那使得她更加娇美。
「别吵我,玩了一天,好累,我要睡了。」我作势打呵欠,掀开毯子。
「等一等。」她过来拉我:「如果我告诉你,我愿意做那只小狈呢?」
我的头「叩」地一下,像被人狠打了一记,我一点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。
「别那样看著我。」她害羞地低下头:「阿青,我有一个秘密,我本来以为……但现在没有关系了,我让你分享我的秘密——我恋爱了。」
「谁?」我的直觉只反射出一个字。
「秦大佑!你一定想不到吧!我喜欢他。」
「他是一个花花公子,你会吃亏的。」我呆呆地凝视著她,一点也不相信她告诉我的是事实。
「好姊姊,别担心!」她不好意思的笑:「我保证,他会改变的。真爱会改变一个人。」
「可是他从前——」
「别那么古板好吗?」她靠近我,在额上轻轻香了一下,「每个人都有从前,我在美国一样也有,可是那些都过去了,不应该让已经消逝的东西跑到今天来阻碍我们。」
「你——」我竭尽一切努力搜索枯肠,但是一点效果也没有。
「你一定是被我的秘密吓呆了。」她又笑,是那样娇羞可人,不久之前,那个躲在暗处吓我的调皮鬼到哪里去了?
「我只是——意外。」
「当然啦!还好我了解你,否则我一定会以为你在嫉妒,早先,秦大佑是那么喜欢你。」
「他——喜欢你吗?」我在飘忽的思维中,总算抓到了一点东西。
「我不知道。」她耸肩:「可是我会去努力一试,不管给果如何,我都试过了。」
「值得吗?」
她爆出一声大笑:「阿青,我不是在做生意。」
我顿时哑口无言,我不该问这些的,问出来,只更显出我心胸的狭窄,这样嫉妒自己的妹妹。
「你安心睡觉,我走了。」她换了一双平底鞋,拎起了手袋。
「你到哪里去?」我无法再装睡,立刻从床上起来。「这么晚了,别乱跑。」
「放心,我跟秦大佑在一起,不会有事的。」她回眸一笑,她真美,灿烂得像阳光,使人自惭形秽。
「就是跟他,我才不放心。」
「别像个老古董,好吗?」她把我推回床上。「我们只是想出去走走。」
「去哪里走?」
「知本温泉。」
「你疯了,知本到这里有多远?」
「我看过地图,不很远,开车一个钟头就到了。」
「司机开了一天车够累了,别找人麻烦行不行?」我皱眉,她一定要这么任性吗?
「我自己开,你如果不是累了,真该跟我们去,今天晚上有月光,大佑说月光下的知本温泉美极了……」
我立刻拦住了她:「克丽丝汀,听我的话,此情此景,你又这样不懂矜持的跟他去,他会误会的。」
「误会什么?」她一双杏眼睁得好大,瞳孔中,有我的影子。
「他——会伤害你……」
「得了吧!你愈来愈像老姑婆了。」她大笑,跑了出去,「只要他爱我,我宁愿他伤害我。」
我瘫坐在床上,气得目瞪口呆,听听看,这是什么话,太过份了!也许我该立刻披上衣服,跟他们去知本……
但我这个疯狂的念头才一起,就立刻被否决了。
「别傻了!杨青。」我对自己说:「你向来骄傲自负,这会儿又赶著去做人家的电灯泡。」
我躺在床上,尽量要求不再想这件事,但是我办不到,我的内心渐渐充满了痛苦与悔恨。
我幻想著月光下的知本溪,美丽的沙滩与溪床。
我是个呆子、胆小表。我冷冷地对自己说。
我终于睡著时,梦到了氤氲著轻雾的温泉,泉水像牛奶一样自地底冒了出来……。
我向温泉走去,四周却黑漆漆地。
醒来时,我茫然地注视著天花板,上面有一些自窗户反射过来的光线。
月光。是的,克丽丝汀说对了,今天晚上有美丽的月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