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她真的很怕你。」
看到季小元僵硬的神情,觉得好笑的方开明还真的笑出声,为她的驭妹手段感到新奇。
「不怕打到她怕,世上没有教不乖的牛羊,鞭子一落下就听话了。」对于这种讲不听的孩子,只能高压管理。
「她是人,不是牛羊,你管得太严她就会反弹,这是一件不讨好的事。」他不希望她太辛苦,忙著为家里添进项时还得分神照顾只会添乱的妹妹。
双肩一垮的季薇叹了好大一口气,接著面露厌恶,「所以我最讨厌小孩子,不跟你讲理又任性,一不顺心就又哭又闹、扯衣服、拉头发的,让人很想一脚踩死他们。」
「你生,我来教。」他喜欢软乎乎的胖小子。
她横了他一眼,「八字都还没一撇呢!你急个什么劲。」
人生处处有意外,凡事都有变量,像短命的季小薇不就是遇到薄情汉,兴高采烈的出嫁,却泪流满面的回门,最后落个坏名声的下场,以死为她可悲可叹的人生做个结束。
所以在没拜堂成亲入洞房之前,什么事都不能太笃定,这年头什么事都会变,尤其是人心最不可靠。
没被她打击到的方开明笑著一抚她渐渐长开的柔嫩小脸。「一眨眼两年就过去了,我总会等到你。」
好不容易心里有个人,怎能轻易错过。
「有自信是很好,可是也要有耐性,以后这几年你会遇上不少人,也有无数的诱惑,本心守得住才是最重要的,要是被花花世界迷花了眼,再多的誓言也等于空谈。」
她来自文明社会,懂的事多,看的人广,在千百年后的社会,伦理道德并不那么受人重视,到处充满混乱和动荡,人性的黑暗和现实让人无奈。
方开明笑她的语气太过沉重,活似历尽沧桑的老人般。「我把持得住,我都老大不小了,见识过的繁华不在少数。」
「那你逛过花楼吗?」她睨了他一眼,突然问道。
忽地一僵,他面色微烫。「去过,不过只是喝喝酒、听点小曲,和朋友谈谈生意,不沾脂粉味。」
不是他对女人不感兴趣,而是那些胭脂水粉的气味太浓,呛得他不想靠浓妆艳抹的花娘太近,仅允许她们倒酒而已。
见他一脸不许再谈,有损女子闺誉的神情,季薇识趣的打住,没追问他有几个相好。
「能自律是最好,要不然我的醋劲是很大的,到时候我若做了什么就要请你多包涵了。」
爱得浅了,卷款走人,情根深种了,阉了再走,绝不便宜小三妹妹,人负她,她负人。
「你收留季小元,季家本家那边没人来闹吗?」季家老三不像是吃了亏会息事宁人的人,准会有后招。
「闹过了,但被我气走了,所以才会有我不安于室的传闻出现,我三叔父想把我名声弄臭,好让我为了挽回名声送小元回去,他的用意是要么放人,否则弄得我身败名裂,无处容身。」偏偏他不知道她这根硬骨头——难啃!
「需要我出手吗?」他能压下流言,但是他一有动作,兄长那边很快就会察觉到他羽翼渐丰。
季薇用嫌弃的眼神刺他,「少越帮越忙了,你自个儿的事还摆不平呢,别把我扯进你们的浑水里。」
「你不是已经在水里了吗?」他笑称。
他们同在一艘船上,再说你我就太见外了。
「明老头,你是来找骂挨的吗?没见我撒泼就全身长虱子似的发痒是不是?」
缺人抓痒的方开明仰头大笑,「我是关心你,不希望你再被那些烂事缠住,我想你还没听说吧,你大伯父家的堂姊被谢家退了亲,你大堂姊坐在人家门口大哭大闹,扬言要讨回公道,否则便吊死在谢家大门。」
季薇一听,来了兴趣的睁大眼,「谢家这次用什么理由退婚?」
因果,因果,不是不报,是时候未到。
「品性不端。」
「品性不端?」这也是理由?
方开明清了清喉咙,似笑非笑的忍住。「听说她有三个月身孕了,谢家拒绝承认是谢家的种。」
「哇!这实在是……」太劲爆了!季月如是新时代女性,带球上垒,她真的很不怕死。
这年代未婚有孕,与人私通,是要沉塘的啊。
见她惊讶不已的神情,他以为她是被她堂姊惊世骇俗的行为给震住,难以置信。「虽然她不像你得守三年孝,但是身为亲佷女至少得守孝一年,而今未满一年却……」
难怪谢家不敢认了,孝期内不得论及婚嫁,得等一年期满再迎娶,到时那五、六个月大的肚子也满不了人,谢家要是承认这奸生子,就等于是承认谢昌隆品德有瑕,和季月如私相授受。
然而现在不论承不承认,对谢家而言都是极伤门风的事,在他们背信悔婚的风波尚未平息前,无疑是雪上加霜,在平安镇上,富户谢家已敬陪末座,不少与季夫子交好或推崇他学问的地方仕绅皆不愿与谢家往来,怕带坏家中子弟。
如今的谢家已是风雨飘摇中的小舟,族中小辈的婚事不是很顺心,已订婚的被退回庚帖,尚在议婚的忽然打住,媒人不再上门,而其它人也乏人问津,不再是择婚首选。
人家挑媳妇、选女婿也要看对方的品性,门风不正坏人三代,谁敢与之攀亲,当日季薇在码头说过的话一传十,十传百,谢家的名声越来越差,几乎到了闭门谢客的地步。
「她这叫自作自受,当初为了嫁谢家长子,大伯父一家子合谋算计我,他们认为只要我不挡堂姊的路,她便能顶替我嫁入谢家为媳。」设想得很周到,但没料到天意难测。
「你还介意吗?」方开明问得小心翼翼,唯恐触动她的伤心事。
此时若无退婚一事,她已是谢家媳妇了。
「介意什么?」她一时没听懂其意。
「谢家。」一个令人避讳的家族。
季薇「喔」了一声,表情平静,「他们与我有什么关系,不过是我爹的昔日故友,断了也就断了,没啥可惜的。」
听她真的放下了,他吁了一口气,「我是担忧季家本家的季三爷收了人家两百两聘金却给不了人,你大伯父又失去谢家这棵可以依靠的大树,他们会不会反过来找个名目缠上你。」
「你是指薛婆婆?」
他颔首,「她是季家的仆妇,私下离开便成了逃奴,依律若主人家上衙门提告,收留者也是犯了律法。」
逃奴的罪很重,轻则五十大板,重则杖毙,协助私逃者处一到三年以下的刑罚,收监入牢。
胸有成竹的季薇朝他一笑,「你不晓得我们季家的内情,其实我们的祖辈是泥腿子出身,吃过天灾人祸的苦头,所以家训有云,雇用下人不打死契,一律以活契为主。」
「薛婆子她……难道也是?」
「她是我娘去上香时捡回来的,打的是五年活契,去年九月就到期了,但是谁也没提起此事,她也就继续做下去,一直到我爹过世……」那时已没人记得她,还以为她依然是奴仆。
方开明知晓她的不容易,轻握住她的小手,「不管会不会用上,我看他们不会放过你,你离开季家后日子越过越好,做生意卖糕点赚了不少钱的事也传了出来,只怕他们看二房又富裕起来,会把主意打在你身上。」
他们的手段不外乎是在安排她的亲事上动手脚,给她找他们中意的人,连人带银子的拐卖。「不说那些了,栽下的茶苗长势如何,能适应山沟村的气候吗?」
说起茶苗,方开明也是很苦恼。「叶子蔫巴巴的,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,刚长出来的叶尾有点焦掉。」
「啊!怎么会这样?我去瞧瞧。」不想他血本无归,比谁都急的季薇拉著他就在一人宽的山路上跑起来。
山林间,两道人影像无邪的孩子般掠过,点点金光从树叶的缝隙洒落,照得人脸上明暗不一的闪动。
他们原本就要往茶山走去,所以不一会儿便看见上千株茶苗种在高山斜坡,早晨的雾水已经蒸发,午间过后的岚气渐渐笼罩,淡淡的薄雾在叶片上形成,但叶片未开,也就是说吸不到水气,叶子是卷合的。
「你们是不是刚下粪肥?」有股很重的味儿还在。
方开明看了茶园管理人丁大一眼,见丁大点头。
「土肥一点不是有利茶树的生长?」丁大说道。
「那是指成株,肥厚一点倒是无妨,可这是幼苗,还脆弱得很,你一下子让它吃得太多,它的根会被烧死的。」所以才蔫蔫的,毫无朝气。
一个孩子生病了,还能活泼得起来吗?
「那该用什么方式处理?」他也是急著想让茶树快快长大茁壮,盼著两年内就能采收,制茶上市。
方开明不是心胸狭隘的人,不耻下问。
她无奈的苦笑,「多花点银子雇人挑水,早晚多淋一遍水,但要记得不淋叶子,只淋土,把土里的堆肥淋淡些。」
苞东西太酸了就加水是一样的道理,水一多就没那么酸了。
「丁大,听清楚季姑娘的话了没,以后我若不在山沟村,有关茶园的事有不懂的地方都可以问她,若是有做不了的决定也听从她的指示,她代表我。」他正式奠定她的地位。
丁大闻言,讶然在心。「是。」
他偷偷地从眼角余光看了一眼季薇,觉得她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小泵娘,只是面容姣好、眼神清澈,浑身散发出一股宁和气息,没想到方四爷这么看重她。
「小师妹,我日后的发家银子就指望你了,你可得多用点心,师哥代你存嫁妆。」他话中有话的暗示男方的聘礼一般等同于女方的妆奁,新娘子在出嫁时爹娘会做为陪嫁让女方带至夫家。
听出他话里有话的季薇很不争气的脸红了,她狠狠一瞪,「我们到更高的地方看一看,排水问题若没处理好会酿成大祸。」
「都听小师妹的。」他一副「娘子说得对」的笑脸模样。
最好都听她的,这男人根本是个调情圣手。季薇腹诽。
买下的山头占地甚广,一千多株茶苗还是太少了,越往高处的茶苗种得越稀疏,两株之间的间隔宽得能行马车,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,本钱太少,只好先将就了。
待一、两年后,小树长大了,枝叶繁盛,到时看起来就不会那么空荡荡了,她自我安慰这样便于采收。
两人走在茶园里,其实地面是不平的,平时有工人挖出而没回填的坑洞,这边一堆小丘,那边一堆土堆的,实在不好走,即便是走惯了山路的季薇也好几回差点摔跤。
因为一切都还在创始期,所以简陋得惨不忍睹,茶园中没有能住人的屋子,只有草铺屋顶的工寮,受雇的工人们只能睡在没床、没垫褥的地上,靠几块木板并在一起便能睡了。
「以后要做个滑竿……」这坑人的路太难走了。
「什么滑竿?」
「滑竿就是……啊!」正在解说的季薇忽地脚底踩空,整个人像坐云霄飞车似的滑了出去。
「薇儿,小心!」
方开明见状伸手去拉,但是他太过慌乱了,脚下不知踩到什么被绊了一下,人是拉到了,但身体失去平衡,反被季薇的下坠力拉著走,两人抱成团的往下滑落。
也不知道滑了多久,撞得七荤八素的两人才渐渐转醒,他们睁开眼一看是湛蓝天空,两人都仰躺著,四周是长不高的野草,有只野鹿在不远处低头吃草。
「我死了吗?」她觉得全身的骨头不在原位。
「……没有。」有些闷的男声低沉。
「可是我没有知觉。」她不会摔断脖子了吧!
「你试著动一动。」有水的味道。
试著一动的季薇立即痛呼出声,「好疼……」
「薇儿,你没事吧?!有没有哪里受伤?」浑身痛得像被肢解过的方开明猛地起身,那拉扯的肌肉让他更痛了。
「我……我不知道,我不敢动,一动就痛……」她忍不住咒恨起无聊的老天,冷不防的跟她开玩笑。
「别怕,我在你身边,会一直陪著你,你忍一忍,我瞧瞧你哪里受伤了。」是手吗?还是脚?
深吸了口气,她忍住鼻间的酸意。「好,你动,我不怕……啊!轻点,好痛……喔!你想把我的手拆了吗?等……等等,你按到我的痛处了,再轻一点……」
她痛到脖子忽地一扭,微怔,继而安心,还好不是瘫痪,要不然真是生不如死了,一辈子躺在床上。
「你的手没事,滑下来的时候撞到石子,硌著了。」有几处青紫,没流血、没擦破皮。
「那我的脚呢?」她又急著追问。
方开明脱了她的鞋袜,捏捏她莹白的小脚。「痛吗?这里有点变形,大概是脱臼了,我把它推回去……」
「你会吗?不要强行硬推,回去后找个大夫瞧……啊!」他……他好狠,居然不说一声就做了。
盈盈杏眸蓄满泪光,季薇都哭了,实在太痛了!
「好了,不要硬走就没事,我们滑了这么久,应该是一路滑到山下了,只是分不清东南西北,不知身在何处,一会儿我扶著你,我们得找条路出去,」天黑后在林子里过夜并不安全。
「我身上都是土……」好脏。
她的意思是她要清洗,满身的泥屑和草汁黏糊糊的,叫人很不舒服,不洗干净全是臭味。
「我去找水。」方开明刚一起身,季薇又惊慌得大叫一声。
「怎么了?」
「你……你的背上有血……」好多的血,把背后的衣服都染红了一大片。
他转头往后一看,故作无事的一笑,「不痛,是看著吓人而已,男人流点血不算什么。」
「不行,你必须先包扎,你还在流血。」她试著移动,一脚轻、一脚重的移到他身侧。
「这里哪来的药,一会它就不流了,你别逞强,快坐下,免得伤到你的脚……」汗滴由他额头滑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