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不容易完稿,贺心秧决定休息一天,明天再誊。
她懒懒地坐在被搬到前院的躺椅,苓秋在旁,有一下没一下的替她打扇,贺心秧笑看著紫屏和苓秋招呼人拿著长竿子打芒果,每次芒果掉下来,就会引发一阵惊呼。
「这里、这里,有没有看见,在叶子上面。」紫屏指挥著一个小丫头。
小丫头踩了凳子,两手抓著竹竿,东敲西敲,敲出好几片绿叶,却怎么都打不到芒果。
「哎呀,差一点点。」小丫头叫。
「使点劲啊。」紫屏在树下喊著。
「不行不行,我来,等你把果子打下,都烂了。」一个大婶催著丫头下来。
贺心秧在一旁时不时笑几声,其实,这样的日子也不坏。她转头,低声对苓秋说几句话,苓秋应了,转身往后头走去。
紫屏叫得满身汗,走到贺心秧身边,端起桌上的茶水,咕噜咕噜的灌。「苓秋呢?她怎么没在这里陪夫人?」
「我有你们陪就够了,就由她懒去吧。」贺心秧随口敷衍。
「苓秋会贪懒才怪,定是夫人派她去做事了。」
「你就算准她不会贪懒?」
「是,咱们家最懒的就是夫人了,成日啥事都不做,就趴在那里鬼画符,若能镇妖降魔就罢了,偏偏连只小表都抓不到。」
她最懒?!天啊、地啊,包大人、宫青天啊,真正是冤枉,她每天辛辛苦苦为这一大家子的温饱而努力,竟然被人家说成鬼画符,她不过是字写得丑一点,冤枉啊……
「夫人,你那是什么表情?」她觑贺心秧一眼。
「不认识吗?这张脸叫做无语问苍天,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注解:出自老子《道德经》,原意为天地对万物一视同仁,并无特别偏爱。啊……我好冤哦。」
紫屏没良心,不但没上前安慰,还笑得花枝乱颤,她笑得张扬热烈,像夏日最艳色的骄阳,看得刚刚从王府领人过来的小四心一动。
发现有外人,紫屏连忙收起笑容,站到贺心秧身边,低声说了两句,扶起她往厅里走去。
待贺心秧坐定,何竞领著小四和一票人过来时,苓秋也带著贺心秧要的东西走进厅里。
贺心秧示意苓秋把东西搁在桌上,东西很多,有针线、棉布、绳子、竹竿、镰刀,还有一个刺绣用的竹制绷子。
「夫人,王府那边派人过来了。」何竞点了点头,退下。
小四上前,贺心秧那张脸,他总是下意识想多看几眼,同样的疑惑,在心底浮起一遍又一遍,王爷真的迷上她了吗?或只是看著新人想旧人?
「王爷有什么事交代吗?」贺心秧一面问,一面低下头,先把镰刀结结实实地绑在竹绷子上头。
「是,王爷要小的领五个人过来,给夫人帮帮手。」
帮手?贺心秧傻眼。
不会吧,又要多养五个?难不成非要她写稿写到手脱臼,何况她还没把钱还给萧瑛,她仍然是无产阶级的穷光蛋耶。
她板起脸孔说:「何叔,你把他们退回去王府,我们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。」
何竞躬著身,这话他早就说过了,这府里不管是大人、夫人还是小少爷,他们都不是那种饭来张口、茶来伸手,事事要人服侍的主儿。
除非是打扫做菜,身边能做的事,他们都习惯自己来,连大人从邑县带来的两个大丫头,现在也只能裁衣、做针线,别的活儿一律不必她们忙。
可王爷硬说:「你们夫人正怀著孩子,宫大人天天当差、小少爷念书,两人都忙得很,总要有几个知心的陪在身边,说说话、聊聊天,才不会心闷。」
他们家夫人和别人家的就是不一样啊,不爱绫罗绸缎、脂粉金饰,从进京到现在,也不过跟他要了些纸笔,她成天关在书房里,有人吵了她,还会发脾气,她哪需要人陪著说话。
丙然吧,夫人根本嫌这些下人麻烦。
「夫人,这是王爷的好意,这位翁大叔是如意斋的厨子,做得一手好菜,王爷说夫人在养胎,得多吃好东西,滋养一番。」
小四上前,替王爷说几句话,说话时,忍不住又看了紫屏一眼,可她现在不笑了,整张脸冷冰冰的,和她们家夫人的表情一样臭。
提到养胎,贺心秧又想「兔」果果的头了,那个笨蛋居然向萧瑛他们招了,说她在青楼里被欺负,怀上孩子,连宫晴是女的都说了,他那张嘴巴真该用三秒胶给黏起来。
真不晓得当初自己干嘛给他把屎把尿,辛辛苦苦将他拉拔长大,结果他手肘向外弯,只会帮著外人瞒她们,却把她们的秘密给泄露光。
这个时候她还不晓得,萧霁连穿越那段都招了,如果知道的话,她肯定会气到把孩子给跳出来。
贺心秧道:「请你回去替我谢谢王爷。」她继续把棉布缝在竹绷子的边框下头,变成一个带刀的小口袋。「问题是王爷的好意,成了我的重大负担,何叔,你老实说吧,咱们这府里一个月的开销要花多少?」
她不笨,五星级厨师得花多少钱才聘得到,光看阿基师的通告费就知道,把这种人塞进他们府里,她要不要去卖血来养人家啊?!
「至少要五十两。」
何竞尽量讲得客气,这是王爷下的令,这府里的一应开支全由他那边负担,既然如此,就别让夫人知道实情。
「是喽,我们家宫大人一个月才赚十几、二十两银子,你想我去街头当乞丐来养这一大家子人吗?」
贺心秧抬头,瞄一眼那两个低头敛眉、我见犹怜的小美女,她又不开花满楼,收那么多婢女做什么,真要往他们这里塞人,不如给她几个会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,她还可以领著他们到大街上卖艺赚银子。
「夫人,这点您不必担心,府里的开支由王府那边支应。」小四插嘴。
她抬眼,看了看两人。「何叔、这位公子,来,一起坐。」
她指了指椅子招呼他们坐下,两人犹豫了半天不知该坐不该坐,那个……王爷还在后头啊……
「你们不坐,我仰著脖子讲话怪难受的。」
才怪,她明明低头在忙乱七八糟的事儿,可这话小四没说,他转头向后瞧去,在那排新奴仆后头,萧瑛对他们点了点头,他们只好勉为其难坐到椅子上。
贺心秧先是做作地叹口长气,然后把竹竿递给苓秋,要她抓牢了,再将带刀的袋子绑上去。
她一面做事儿一面说:「何叔,我知道您背后的主子是王爷,可您知道吗?天底下没有平白无故的好,人嘛,会善待别人肯定是想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,今天他在这里投资了多少,他日定要拿回数倍,所以这种好处,我还是少收为妙。
「况且我这人没什么心机,不想和你那位主子斗心眼,我也没什么让人贪图的,所以如果能够的话,可不可以请何叔和小鲍子帮个忙,帮忙传话给你们王爷,如果他时间太多,可以去做些有用的事儿,别把眼光尽往我们这里瞧。」
何竞耳里听著她的话,额头不停冒汗。这话、这话……让他怎么传啊?!
小四也没好到哪里去,汗水一颗颗往下坠,这位贺姑娘哪儿像关倩啊,人家就算心如蛇蝎,好歹表现出来的是温柔似水,哪像她,不避不讳,话里字字句句带了刃,他不由得摇头,不像,半点都不像。
「夫人,王爷是一片好心。」何竞再言。
「我明白,善心人士嘛,可满京城肯定有些孤儿寡妇、贫户鳏夫比宫家值得王爷付出爱心。」
完成了!贺心秧拿起长得不怎样的「成品」挥几下,笑说:「用这个试试,把芒果套在里头,顺势一挥,就能把芒果给割下来,别都打烂了。」
「嗯,我去试试。」紫屏拿著新道具,喜孜孜地往外跑去。
看著这对主仆,小四很无言,这一家子都没规矩,主人同客人说话还忙著做其他事,下人也不理会客人,拿了东西就往外跑,这种没家教、没礼数的女人,如果不是那张脸,王爷肯定连看都不看的吧。
「夫人,您这不是为难我吗?」何竞抓抓脑袋,不知道怎么应话。
「怕为难,就把外面那几个人给打发回去,如意斋的厨子也好,贴心的婢女也罢,我通通不需要。」
这回,她总算认真同人说话了。
何竞看看外头,再看看贺心秧,委实难以启口时,萧瑛总算出头。
他从那群人后头走出来,进屋对何竞和小四点头,两人赶紧退下去,把几个新人留在原地。
贺心秧望著他,这人有病啊,三不五时往他们家里跑,密道不是很秘密的吗?他竟拿来逛厨房。
萧瑛坐下,苓秋奉上茶水。
「你先下去吧。」萧瑛说。
苓秋看贺心秧一眼,见她点点头,便走出厅里,离开时顺手将门给关上。
萧瑛看向贺心秧,她转开脸。
他不以为意,柔声问:「你在生气。」
只是生气那么简单吗?他太谦虚了。
「果果是你弟弟,王爷想和他相处我没意见,但除此之外,真的不必刻意与我和晴攀关系。」
「你觉得我在和你们攀关系?」
「不然呢?是感激吗?」解决感激的最好方式是银货两讫,给一笔钱,你开心、我快意,不必今天送屋、明天送美人,多麻烦啊。
她的口气很挑衅,以为会引来他的反唇相稽,没想到他想了想,竟然点头,说:「对,是感激。」
这意料之外的回答,让她一下子接不下话。
看著她错愕的表情,他坚硬如钢的心,软了。
「那些年,我过得很辛苦,不是生活上的辛苦,而是这里……辛苦。」他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胸口。
这样的开头太煽情,通常是偶像剧男明星的台词,从他嘴巴说出来,真、真、真是不合宜。
第二次的预料之外,她彻底沉默,大大的眼楮看著他,眼底饱含好奇。
「你既然能从听闻中猜出果果的身分,那么你一定知道,除了果果之外,我也是朝臣拥护为东宫太子的人选之一。」
贺心秧点头。是,她知道,有人说他宅心仁厚、善于朝政,说他有谋有智,是身为东宫太子最合适的人选。
「因此萧防我并不比果果少,尤其那时我已经十七岁,而果果只是五岁小儿。只要除去佟斌妃,想要五岁小儿的命不过是弹指间的事。」
「所以呢?」
「所以萧在我身边埋了人。」
「故事里面那个小喜?」
「对,她将我的一举一动报告给萧,幸而那时我无心于皇位,一心想求全于山林,所以萧并没有立即对我痛下杀手。」
「不想抢帝位的皇子……」
「很矫情?」他接下贺心秧的话,忍不住自嘲。
「不,是很稀少。」而且很聪明。
「那是母妃临死前唯一交代我的事——远离权力中枢,活下去。」
「活下去?」真奇怪的遗嘱。
「活下去本是天经地义的事,没有人会怀疑自己睡著,明天再不会醒来,但身为处在风口浪尖的皇子,我天天都在忧虑这件事。皇后视我为敌、萧拿我当对手,部分朝臣把我当成希望,而父皇看著我的堕落,无言却心痛。」
同情从贺心秧眼底溢出来,当皇子的日子真辛苦,用生命在竞争,便是争来那张纹金雕龙的宝座又如何?
手握至高无上的权柄真能得到快乐吗?一言能定人生死,自己就会得到幸福吗?她不过是果果的老师,便心疼不舍他去蹚这浑水,把萧瑛生下来的母亲自然只会更心疼。
萧瑛的母亲是真正的智者,身处后宫,没有被权力荣禄迷了心,那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。
「萧在父皇的汤药里下毒,父皇发觉此事时,为时已晚,只好隐瞒所有人在暗地布置,宫展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安排的。我曾潜进父皇的寝宫,与父皇深谈一宿,身为九五之尊的父皇竟低头求我,保全果果。」
那个皇帝一定很疼果果,保全不了自己,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果果。贺心秧想著。「就算他是皇帝,可面对死亡时,也是个平凡人,平凡人就有亲情、有牵挂,有最无法割舍的心情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