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个小时后,我顶著两个红肿的眼皮到了办公室。圆圆正在那里跳脚,一见我来,立刻拉住我,「小陆子,你才来啊!我的肝儿都急颤了!」
我连忙赔不是。
圆圆一招呼:「大山,磨墨!」那架势,好像我是多大个书法家一样。
我提笔,圆圆给我递来字样,我照著一字字写下来,圆圆的神色才稍微好看些,不住地在一边赞叹道:「好字好字。」
「好大的字。」我接口,办公室里的人都笑起来。
「去!」圆圆对我的自我诋毁非常不满,「咱们小陆子的字就是好看,人如其字,其实小陆子人也挺好看,喂,你怎么还不交男朋友?」
「因为没找到字比我好看的人啊。」我随口回了句,脑子里却想起那年的春节,冬日阳光穿过微尘洒照在少年的面孔上,那样认真柔和的神情。
我心中轻轻一颤,手也跟著抖了一下,一滴浓墨滴落在宣纸上,迅速散开。
「哎呀!你这丫头就是不经夸,这么好一幅字就这么毁了!」圆圆心痛地嚷嚷,赶快扯过一边的纸巾按在宣纸上吸墨汁。
我搁下笔,心情有些混乱。
「哎呀,主席,不能用了!另外再写吧!」大山在一边说。
「可惜可惜!」圆圆连连摇头,「小陆子……呃,你怎么了?」
「嗯?」我回应了一句,没发现自己的声线微带颤音。
「呃,小陆子,写毁了一幅字而已,你不需要这么内疚吧?」圆圆手忙脚乱,「你……你……你、你别哭啊!」
我坐了下来,接过圆圆递来的面纸。呵呵,我怎么哭了呢?
一时间,办公室里静得呼吸可闻。
「年念,哈,我就知道你在这里!」一道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静,是张薇,她那时已经是研究生了,偶尔我们也一起出去吃吃饭,保持著联系。
我迅速拿纸巾擦干泪水,抬起头来,一下子愣住了。
「不认识我了?妹妹。」
温和的声音才起,我的泪水差点又跌落,我转身,不让他们看见我的眼泪,深呼吸又深呼吸,脑子里乱糟糟,骆展阳不是应该在杭州吗,怎么会在这里?和张薇在一起?
「薇姐,」我终于调节好自己的心情,转身面对他们,「你怎么来了?」这话是问骆展阳的。
他还是穿著笔挺的军装,只是没戴军帽,朝我笑了笑,「来成都,顺道来看看薇薇和你。」
薇薇?叫得多亲切。我压抑住心底突然涌上的酸楚,他为什么总喜欢和陆元喜欢的女孩子牵扯不清?「噢。」在那样的心情下,我竟不知道该答什么话。
「年念,事情弄完了没?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。」张薇说道。
「不行不行,」圆圆跳出来,「她的字还没写完,还不能走。」
「写什么字?」骆展阳一愣。
「宣传字,明天要搞游园活动。」我答道,又重新操起了笔。
骆展阳和张薇都站到我身边,我本想下笔的,结果却被左右的哼哈二将弄得莫名的紧张,「哎呀,你们别看我写了。」
「还要写多久才能写完啊?展阳可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!」张薇问道。
我看了看圆圆给我的长长字样,「起码也要半个小时。」
「我帮你吧。」骆展阳撩起袖子。
「不行不行,」圆圆连忙反对,「这个是明天最重要的宣传字……」
「他的字比我的好看。」我对圆圆淡淡地说。
「什么?」圆圆怔了怔。
骆展阳露齿一笑,随即拿起了笔,「要写什么体?」
「随便。」我退到了一边。很久没见他写过字了。
他暗蹙了下眉,看了看纸的大小,又比较了一下字数,手一用力,下笔快准狠,原本我预计要写半个小时的字,他只用了十分钟就快速写完了。
狂草。这个时候也只有写狂草最快。
圆圆张了张嘴,只说:「哇!」
这就够了。
骆展阳放下笔,看我,「还有吗?」
我摇头。
「那走吧。」他先走了出去。
「哇!」我听到张薇说,「好帅!我从来没见他写过毛笔字啊!」
我笑笑,跟了出去。
骆展阳和张薇很熟,似乎还熟过陆元。坐在学校的一个水吧里,我心泛嫉妒地看著他和张薇谈笑自如。他们谈小时候的故事,谈以前的同学,谈现在的近况,谈家附近的邻居,甚至可以谈起老家的亲戚。
青梅竹马。除了这四个字,我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什么更适合的字眼来形容他和张薇的关系。然而,我却从来没听张薇提起过骆展阳这个人。
「喂!去把相册拿来给我看看。」骆展阳指使张薇的口气,熟得就像在指挥自己的家里人。他们正谈到上次张薇去九寨沟旅行,张薇夸九寨沟风景如画,随便拿傻瓜相机也可以也可以照出一张明信片。
「好啊!」张薇点头,又朝我说,「年念,你先和他坐著,我马上就回来。」然后笑盈盈地走了。
「还好吗?」待张薇走出了水吧大门,骆展阳才转头问我,「在学校习惯吧?」
「嗯。」我点头。
「我还以为你会考去浙大呢。」想不到他竟说出这样一句话。
我倏地握紧了手中的茶杯,「我落榜了。」
「噢,」他淡淡地,过会儿又扬起声音,「不过这里也不错啊!」
我点头,不知道说什么,「你怎么……会到成都来?」现在不过靠近元旦节而已,按理说他没有假可以放的。
「我父亲病了,现在在省医院治疗。」他笑笑说,「所以我回来照顾他。」
「那……什么病?要紧吗?」
「肺癌,晚期。医生说最多还有三个月。」
我被这个消息彻底震骇住了,「啊?」不可能吧?
他还是云淡风轻地笑著,「生老病死不是很正常吗?」这话说得,竟比我这个局外人还冷静。
「你……」我一激动,竟握住了他放在桌面上的手——很凉,「你……别难过。」
「我像是很难过吗?」他温柔地笑著,反问我。他的手缓缓地转了个方向,握住我的。
不像。这样的神情,却更叫人担心,「骆展阳……」我不知道说什么。
他抽回了手,拿出了钱包,招手叫来侍者,付了账之后牵起我,「走吧。」
我呆呆站起来跟著他,「去哪里?」
他不说话,只拉著我一路出了校门,然后打了个车,报了个我不太熟悉的地名。而我们最终来到了府南河边。
污染有些严重的府南河散发著不怎么迷人的气味,他牵我到河边的石凳坐著,久久不发一言。
我也只好跟著沉默。
他忽然说:「妹妹,唱首歌好吗?」
「啊?」我诧异他竟说出这样一句话,提出这样一个要求。
他看著我,「薇薇说你唱歌很好听。」
是吗?我倒没觉得啊,早知道张薇会出卖我,我就不和她去飙歌了。
「唱一首给我听,好吗?」他温柔地说。
我有些紧张,抿唇尽量不去看他,因为那只会让我更紧张。那时天色已近黄昏,冬日里本来就黑得早,府南河两岸已是华灯初上,映照在河面,粼粼波光轻轻荡漾。
「妹妹?」
「好。」这个时候,实在不适合拒绝。他表面看来虽坚强,但谁又能真正在这个时候坚强起来?我沉默了下,想起那首歌,我很喜欢很喜欢的一首歌——
午后又下了一场雨
城市暂时很干净
真难得有的好空气
漫步到我们的河堤
一样的球场和绿地
人群慢慢地聚集
摊开我和你那段记忆
晒干很寂寞的心情
是否在你停泊的遥远异乡里
也有一段长长的河堤
在孤单的午后的一场大雨后
能躺在斜坡像我想你那样想著我
也许幸福的模样我早已看过
是河堤上你牵我的手
必于离别的原因我早已忘了
我只记得你给过的快乐
阳光暖暖地照著我
现在你在做什么
是否你会在多年以后
出现在河堤上等我
(歌曲名《河堤》;演唱:锦绣二重唱;词:谢铭佑;曲:黄中原)
他一直很安静地听著,在我唱到「也许幸福的模样我早已看过,是河堤上你牵我的手」的时候,他忽然牵起了我的手,我被这举动弄得心狂跳,一时间几乎跑调。
我力图让自己心无旁骛,但怎能做到?至少我能感觉,他将我的手牵起,覆在了脸上,微微的颤动后,有液体顺著我的指缝慢慢地滑落下来。
唱罢一遍,停了一下,他没有说话,我便又重新唱起来。
那一天的府南河边,一直有我的歌声在回绕。后来的几年,我再没听过或唱过那首歌,并非不再喜欢,而是将它永远地珍藏在心底。
骆展阳送我回学校,在大门口,他停下来回身对我说:「我不送你进去了,我还得去医院。」
我点头。
他伸出手,将我拥进了怀中,「谢谢!」
我甚至感觉,有个若有若无的吻落在了鬓边。空气中,忽然有了幸福的味道,却又带著淡淡的酸楚。
他松开手,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,没有回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