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不曾少花香 第十章 薰衣草‧铃兰

薰衣草——等待爱情

铃兰——幸福重归

圣诞节的中午,萧权作为墨尔本当地最有声望的华人,在万寿宫里宴请自己的华人朋友。

萧家包下了大厅,二十一桌,座无虚席。

「怎么不吃啊?」

湛朗回过神,看一眼询问的父亲,顺手抽出面前的筷子,想起来什么似的,把筷子拿到眼前仔细端详。

坐在一边的萧权瞥过去,笑了,「原来还有刻诗呢。」边说边翻过自己的筷子来看。

「‘海内存知己,天涯若比邻。’好,好兆头!」

许多人笑了起来,「怎么以前都没发现到筷子上居然有刻诗呢。

「我这两支上边是‘独在异乡为异客,每逢佳节倍思亲’呢,贴切。

「哈哈,我这两支上是‘人生在世不称意,明朝散发弄扁舟’!

「咬咬,看我的,‘古来圣贤皆寂寞,惟有饮者留其名’,我说这家餐馆的老板真聪明啊,这下不愁他的酒卖不出去了。

席间一片笑声,萧权兴致勃勃地问湛朗:「儿子,你那两支是什么?

湛朗抬起眼,一笑了之,合箸夹菜。

趁他去洗手间时,好奇心颇旺盛的萧权翻过筷子来看了看,是两句五言古诗,「绝代有佳人,幽居在空谷。

杜甫的《佳人》

萧权先念,再看,又思索,反应和湛朗如出一辙,一笑置之。

旁边的妻子不解,问:「怎么了,这两句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?

「并无。」

「可你们父子俩笑得这么会心,是巧合?」

知子莫若夫,晓君莫如妻。萧权笑道:「你可知道这两句诗后面是说什么的?」

妻子便摇头,她虽然喜爱中国,但到底在澳大利亚长大,对古诗词并不是十分了解。

萧权说:「全诗要我背出来,也不大可能。但记得大概描述的故事。诗中说,有一位容貌超绝的美人,寂寞地居住在幽深的空谷。家道中落时又逢炮火,饱尝世态炎凉人情冷暖,一切都像风中摇曳的蜡烛。丈夫是一位轻薄男子,竟然另觅新欢。她不得不将珠宝变卖,用藤萝修补茅屋,寒风吹动单薄的衣裳,黄昏时分,倚著高高的青竹。」

他停了停又说:「有几句记得尤其清楚,比如‘但见新人笑,哪闻旧人哭’,还有‘合昏尚知时,鸳鸯不独宿。’这两句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?是说,就连无知的合欢花都知道信守时间,朝开夜合;鸳鸯总是成双成对地雌雄相随,而我那朝三暮四的丈夫,却还比不上禽兽和草木。」

妻子沉吟几秒,说:「所以中国有句古话叫‘男怕入错行,女怕嫁错郎’嘛。我知道你的意思,阿朗这次回来,虽然什么也没提,但是做父母的哪能看不出来,一定是和妍婴出了问题呢。我想打电话去问问,可是又觉得阿朗做事很稳妥,相信他就不应该插手。」

「不插手不插手。我急一下总可以吧?」萧权连忙摆手,「那小泵娘真的很好嘛,人见人爱,钟奇跟我又多年交情,你说我该不该急!

一双手分别拍在夫妇肩头,「爸,妈,吃饭就吃饭,不要像小孩一样交头接耳。」

湛朗训教完毕,回身落座。刚才的对话八九不离十被他听到了,萧权懒得再顾忌,抽了他的筷子问:「儿子,你也知道做爸爸的关心你,你老实说,和妍婴的订婚究竟有没有出问题?」

湛朗很平静地把筷子从父亲手里抽回来,「出了又怎样,没出又怎样?」

萧权忽略一手的油腻,急忙说:「出问题了,自然是解决问题!’

湛朗看一眼筷子上的两句诗,心里顿生一丝歉意,低下声说:「对不起,爸。这个公公你是当不成的。妍婴她根本不喜欢我,她之前已经有男朋友了。」

「啊?」

「啊!」

两声分别来自十分失望的萧权和对儿子太有自信的萧夫人。

「不喜欢,那就是没缘分,可惜啊,真可惜。」

萧权这厢话音未落,萧夫人声潮迭起:「究竟什么男人,比我儿子还抢眼?」

「还不错,挺般配。」

萧权不死心地问:「是不是一点机会都没了?」

「吃菜,别想了。」夹一筷子菜丢他爸碗里。

「真的没空子可钻?」

「吃吧。」又夹一筷子。

「所谓奇迹就是,坚持到成功为止所创造的结果……」

「你就吃吧。」萧夫人也听不下去了。

萧权还要说什么,及时住了口。一位穿著旗袍的妙龄少女端了酒杯加人三人中间,笑吟吟地说起敬酒词。

「萧伯父,萧伯母,我是陈孝祁的女儿,陈锦瑟,我来晚了,父亲让我一定要过来给您补敬一杯,谢谢您和他合作这么多年。」

「不客气不客气,锦瑟就是那个在我生日宴会上面弹钢琴的小泵娘吧,我怎么记得那时候你还是中学生呢?才两年都这么大了……」

陈锦瑟笑得落落大方,「没有啦,人家今年刚上大学罢了。萧伯母保养得好好哟,这位是湛朗哥?」

湛朗心思全不在此,听到有人提他,不过举杯淡淡地应付一下,视线就别开了。

陈锦瑟不以为意,笑嘻嘻地抽了椅子在湛朗旁边坐下,抓著他拿杯子的那只手说:「我都干了,湛朗哥也要喝光才对呀。」

边说,边用空酒杯轻轻踫了一下他手里杯盏的边沿,瓷器相撞,声音清脆。

相撞的还有视线,陈锦瑟是一个不会回避他人目光的女孩子,不管是什么样的注视,她都有办法坦然面对,回报一笑。

湛朗就那么定定地看著她,不经过角度的掩饰,没有刻意模糊的企图。

陈锦瑟也直直地迎视,许久,笑著模模脸,「我没化妆啊,很奇怪?」

湛朗也笑了,抬起手腕踫踫她的酒杯,低声说:「干杯。」

才不过转身拿个护照的工夫,原本空荡荡的行李箱已经塞得满满。

妍婴把那些用不著的厚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挂回衣橱,「妈,跟你们说过了,澳大利亚那边跟我们相反,现在是夏天。」

钟奇目光在那个箱子的尺寸上来回扫了一下,迟疑著开口:「我看还是打电话给萧权让他派人去机场接你一下的好。」

「爸你别担心了,我有地址,用英语叫辆出租车还是不成问题的。」

她突然说要去墨尔本,钟奇又惊又喜,就在他几乎已经接受到手女婿飞走的事实后,女儿却突然心血来潮地订了机票,说是要去看薰衣草农庄。

订就订了,偏还不让他们通知墨尔本的萧权夫妇。

临出门前,妍婴再三嘱咐:「我去拿机票,记住不要偷偷打开我的行李放多余的东西进去,不要打电话告诉他们。」

清平借了朋友的车等在门外,妍婴系安全带的时候,他凑上来低低地问了句:「真的不要我陪?」

「你不用管自己的事情啦?」她笑道。

「你的事情不就是我的事?」清平稳慢地把著方向盘,「难得我闲下来不用照看店。」

「不过,我跟去也没多大的用处,对吧。」他话锋一转,妍婴无所适从地看著前方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缓和这个话题。

一味地道歉并不如一个实际的行动来得有用,她能做的那部分他未必需要。

爱情比买彩票幸运不到哪里去,只有在对的时候遇到对的人,才可能换得半生幸福。

剩下的三种,无论是在对的时候遇到错的人,抑或在错的时候遇到对的人,甚至在错的时候遇到错的人,不是遗憾,就是荒唐。

核对机票上名字的时候,清平忽然说:「感冒了?」

妍婴下意识地「嗯」了一声,抬头,「你吗?」

「你啊!」清平重重地说,「刚才就想问了,讲话总是带鼻音,还老是吸鼻涕。」

她抬起手揉揉鼻子,「啊,是啊,没注意到哪。很久没感冒了。」

「还是别去了吧,十几个小时呢。」清平拿过机票来,扫一眼,「退了它。」

「别别,春节机票很难买的!」

「要是在飞机上发作怎么办?」

妍婴愣了一下,别人还记得她心脏不好这回事,她自己老早忘掉了。

「不会那么倒霉吧,以前坐过也没怎样啊。万一发了,同机的应该会有一两个医生吧。」

清平奇怪地看她一眼,无奈之下直接把票拿给工作人员,「请退掉,谢谢。」

「我好不容易才等到的啊!」妍婴哀叫一声,「别退,还给我!」

清平抓著她的领子,不由分说地命令:「别理她,退。」

票务人员拿著那叠机票,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穿梭。

「两位,可否快点作决定?你们后面还排著队。」

妍婴还要说什么,清平在她和票务人员之间插了一句:「先退,我等会儿过来处理。」边说边把她拽到一边去。

「你干什么啊,我等了一个礼拜啊!」刚被拉到墙角那盆凤尾竹旁边,妍婴就急吼吼地指著柜台跺起脚来。

「你是病人,无论什么时候不要忘记了这点。」沉默了几秒钟,他说:「还是,你真的那么想去找他?」

一句话也问住了她自个儿。

「我只是觉得,他走的时候一定很不开心。那都是因为我的缘故,我很怕被人讨厌,你说我放不开也无所谓,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去道歉,尽自己这份人事。」

清平的眉蹙了起来,「你只是不希望他讨厌你而已吗?」

她不能作答,就像小时候老师提问,她不知道答案,没办法举手。

「如果仅此而已,你就更没必要冒著在飞机上发作的风险去那么远的澳大利亚,知道吗?」清平一句话打断妍婴的思绪,「在这等我,我去办退票剩下的手续。」

妍婴在凤尾竹盆栽旁的沙发上坐下来,扭过头看窗外如织的人群。每个人的过去都是一个故事,每个人的明天则是故事的续集,人生总有一些特殊的里程碑一样的日子,在这一天前,是结束,这一天之后,是新生。

她本想以此次赴澳大利亚作为自己的结束和开始,这样一个愿望,竟然因为一次小小的感冒终究未能实现。

寒冬迟迟不走,有太阳的天气很少,阴沉和风沙占了大部分。一整个寒假,妍婴呆在家里,等待感冒过去的同时,用电影和书籍消磨日子。冬天的温室就算维持著二十四度的气温,花也开得萎靡不振,一如她的心情。

肖敏敏和卫清平经常来找她,约她出去,看电影,吃饭或者逛街。

可是电影院不是天天都会放新电影,再好吃的饭店经不起大天去,街更是逛来逛去就那么几条而已。

清平帮两个女孩子挑衣服、饰品,大方勇敢地买单,老板搞不清楚到底哪位才是他的女朋友,只好一味夸他有眼光。

就算他家财万贯,也大方得过了头。妍婴站在又一条步行街的转角处,无奈地望著两个兴致勃勃的家伙。

「好了吧,不要再买了。」

「胡说什么,还有一大片没看呢。」

妍婴扫一眼清平手里的购物袋,的确他们只转了闹市区的一小部分,但是数量已经可观。

「你现在可是没有工作的闲人啊!」

她提醒他,但是没等清平反驳,肖敏敏就笑起来,「得了吧,我们这点东西,哪样不是把价杀到老板都肉痛,别看大包小包的,其实也不过才三四百块钱而已。」

「就是啊!」清平很快地接上,「而且我不叫失业,我是休假而已。」

「可是都是我和敏敏的东西,你一样也没买。」

「你没看见满大街的男人都很羡慕地盯著我吗?」卫清平理直气壮地说,「左右两个美女。」

肖敏敏正在系鞋带,闻言站直了,把清平的头扳过去对著妍婴,说:「美女在那里,别把我算上。你朝著我喊美女我会觉得你在找揍。」

清平翻翻肖敏敏的购物袋,「你买的这些东西跟男装有什么区别,浪费好身材,你要向妍婴学习,凸显自己的优点。」

肖敏敏白了他一眼,说:「妍婴浑身上下都是优点,她穿上十五块钱的地摊货也像刚从精品屋里走出来的模特。」

妍婴笑著拎起裙子,说:「你们猜我这双鞋多少钱?」

两人观察揣度一番,一个说:「大概三百左右。」

另一个则说:「不了解你的人,以为你家家财万贯,买双靴子怎么也不会低于一千吧?不过你连地摊货都穿,所以我说这靴子不会超过一百块。」

妍婴笑嘻嘻地说:「答对,原价两百,砍到九十五大洋。」

肖敏敏指著她对卫清平嚷嚷:「我说的吧我说的吧,你随便拉个人问问,谁相信她会买可以还价的鞋子,而且还对半还!」

「你还是比她狠多了呀,小姐。」

「那不一样,我是穷人。」

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朝购物中心进发,神态之间还颇有默契。

「啊,这件毛衣好帅!」

肖敏敏背著手站在橱窗前,眯著眼打量那件鸡心领深蓝色毛衣,宽肩肥袖的,男孩子气很重,是她最喜欢的穿衣风格。

「那是男式的吧!」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泼她冷水,清平意味深长地说,「而且你几乎每次都穿这样的衣服,不能换个风格吗?比如说那种淑女的紧身小毛衫?」

肖敏敏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:「我喜欢,不行啊!」便迫不及待推门进店。

等另外两人挤进店门,她已经拽著袖子向店主问价。

店主坐在沙发上看杂志,抬眼盯著他们三人笑笑,「小姐,这是情侣装,单独不好拆开卖。

「情侣装!」肖敏敏大叫一声之后发现了隐藏在后面的男款,「非得两件一起买吗?」

「不好意思,是的。

肖敏敏顿时绝望,「我买了剩下的一件给谁穿去啊?」

不约而同的,店主和妍婴的目光都落到了拎著大袋小袋的卫清平身上。

肖敏敏很快也发现了他们的视力走向。

「别开玩笑!我们才不是那种关系。

店主一副了然于心状,「哦哦,既然不是就更没关系了。一人一件,你们不要同时穿出来不就得了。

肖敏敏准备吵架,「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——」话刚说个头,被清平拉住。

「去试试看,合适的话就买下吧。」

「你发什么神经,没听他说不单卖吗?」

清平放下手里的物什,看了她一眼,「他说得有道理啊,我们一人一件,不要同时穿出来不就得了?」

肖敏敏傻眼,「不、不会吧……你要买?」

「你不是想要吗?」清平比划一下自己,「这里除了我,还有谁能穿下这件男款?」

肖敏敏怔了怔,抿著嘴唇憋了好一会儿,挤出一句说:「你买了若不合适,不要怪我!」

清平只是笑,店主从衣架上卸下毛衣,耸耸肩说:「这位先生身材很好啊,我打包票,不用试也一定能穿,而且绝对好看呢。」

闭出来时,手里又多了两个袋子。

肖敏敏一味地重复著:「我可没有逼你买,我可没有逼你买……」

看起来她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,很有点歉疚。

坐在小吃城里,清平去柜台买点心时,肖敏敏低头翻找钱包,「我还是把他那件衣服的钱给他好了。」

「你这样做清平才会不高兴哪。」妍婴低声说,好笑地看她红了脸。

「他买回去也是压箱底,不如给我留著,说不定可以给我以后的男朋友穿。」

「你当是灰姑娘呢,水晶鞋合适的就娶过来啊?」妍婴笑著说她,忽然心念一动,「敏敏?」

「啊?」肖敏敏正在给与不给的激烈思想斗争中,闻言一愣。

妍婴撑著下巴,「你说是不是巧合呢?」

「什么呀?」

「要是那件衣服清平穿了正合适,你们俩搞不好是命中注定歪打误撞的情侣呢。」

肖敏敏眼皮也不眨地反驳她:「你的联想力也真丰富!」边说,边迅速地瞥一眼柜台的方向。

排队的人很多,吵吵闹闹的,但是清平还是在那一刹那感觉到了她们的注视,隔著老远朝她们做了个很快就好的手势。

妍婴伸出手,拉住肖敏敏的围巾往自己这边拽了拽。

肖敏敏探身凑过来,听见妍婴低声在耳边说:「下次,单独和他出来约会吧。」

湛朗:

夏天的墨尔本还好吗?我很惦记那片薰衣草田。

那年,第一次出远门,没想到一下子就去了那么远的地方。我是个胆小的人,自小被惯坏,又受到医生和家人无形中紧张的压力,战战兢兢,以为人生从此不会再有光彩,如果不是因为大洋彼岸有你在,我无论如何都不敢去,即使那是个举世公认的美丽城市。

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我是不敢去想象的,比如未来的爱情,未来的事业,未来的家庭,我都没有设想过.只把一切交给顺其自然的借口。也许我的人生就是这么苍白,在现实与梦之间并无多少差异,但是反过来一想,这其实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幸福。

和你失去联系的这段日子里看到很多触动内心的话,有一句很喜欢。

我爱你,不是因为你是谁,而是因为在你面前时,我是谁。

当初你说我是笼子里的金丝雀,清平和我都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。其实错的是我们,清醒的是你。

爱一个人,不但要给他温暖,还要教会他抵挡寒冷的方法。

他们都在宠我,只有你在教我。

我很庆幸自己遇上的,全部都是好人,很好的人,只有你是坏的,你扮演了我生命里第一个,或许也是仅此一个的坏人。曾经有一位著名作家张开双臂叫学走路的儿子过去,就在孩子跌跌撞撞扑向他时,他却闪开了。

他说:记住,不要轻易相信诱惑你的人。

你让我摔了一个跟头,我恨死你了。

但是如果没有恨你,我以后说不定会恨更多的人。

你说,如果我能证明自己不是无能的小姐,你让我自由。

为了自由,我学会很多东西,比如做简单的蛋炒饭,比如做干花卖给同学,比如打扫卫生,比如洗衣服。我有一次洗一大盆衣服,把手泡得软了,不注意抠下一块皮都没发觉。

没有人心疼的时候,自己握著苦,反而很自豪。

我知道有人会笑我这点皮毛的痛苦,人世间的辛酸多了去了,省吃俭用的拮据不过是九牛一毛,沧海一粟。

但对我这是多大的一步啊,没你牵引,我一生都迈不出去。

这些话本该当面对你说,但是好不容易等到机票的时候却又感冒了,清平和爸妈都不让我上飞机,我也觉得不该冒险,若是草率行动导致严重的后果,是很愚蠢的行为。所以只好借E-Mail向你表达我的谢意,如果可以的话,发点薰衣草农庄的照片给我好吗?

妍婴

这封信从她的邮箱发出,到进入大洋彼岸的用户邮箱,前后不过短短几秒。

然后它便一直静静地躺在收件箱里,以未读邮件的身份。

「湛朗!湛朗哥!」

目光尚未从书面上拾起来。他顺手拿起桌子上的书签夹在那一页。

紫色的书签,背面写著LavendulaLavenderFarm,翻译过来就是薰衣草农庄。

而那片景色就在窗外。

「刷」地拉开白纱窗帘,一个女孩子已经奔到了窗台下面,上气不接下气地说:「来,来帮我拍照呀,一个人闷在房间里看书有什么意思!」

湛朗趴在窗台上,放眼望去,一片紫色的海洋,远处交接的是群山的轮廓,再远一点则是淡青色的天空。

三个星期前他就到了这里,薰衣草的花期刚刚到来。

三个星期,二十一天里,他看著眼前这个天地慢慢地一点点地变化,由浅变深,越来越紫。

每天早上,太阳刚刚跃出远处的山谷,还未来得及完全放射出它的光芒,薰衣草在晨风中摇曳,远处的远处,完全汇成了一片紫色的海。

同来的锦瑟,稚气未脱,看见这样的景色,当时便尖叫起来,连跳带蹦地冲过去,鸭舌帽拿在手里乱舞。旁人急忙去拉,说草丛里有很毒很猛的虫子,她听也不听。

她穿著迷彩T恤和牛仔裤,本以为旅游就应该穿得轻便,现在却后悔起来,天天打电话回家去催他们寄条白裙子给她,「紫色的花田里,白裙子衬得多超尘脱俗啊!」

她平日里大大咧咧像个男孩子,家里人希望她穿得淑女一点都要被鄙视半天,这次竟被要求寄白裙,而且还是有蕾丝花边的那种,喜不自禁,先是寄杂志给她,让她选式样,又让湛朗帮著量了尺寸,忙了三个星期,今天她的裙子终于寄到,锦瑟穿上白裙子,乐呵呵的,镜子照个没完没了。

「湛朗哥,我这样好看吗?还是那条有花边的比较可爱一点?」

他耸耸肩,「反正有好几条,每天换一条就是了啊。」

「这办法不错!」

小女孩把这里当成了拍时髦写真集的外景地,每天出去喀嚓喀嚓的,从早上一直拍到黄昏。起先是拍自然景色,后来就到处找人帮她拍,乐此不疲。

「来嘛,来嘛!你帮我拍,我也帮你拍啊。」

他被硬拖出来。

「等我摆个好点的姿势!」

锦瑟退后几步,一边想一边换角度。

湛朗一只手拿著DV,一只手抱臂,淡淡笑著等她。

年轻的女孩穿著白裙子站在花田里,左顾右盼,是很美的风景。没有了女孩儿,这片花海可能会寂寞的。

她那么爱花的人,若是见到眼前此情此景,会是什么样的表情?

继续追溯回忆里的片段,她似乎在听到薰衣草农庄这个名字时,一脸的兴奋。

说起来上次来时,这里正逢下雪,银妆素裹,俨然一个童话里的世界。

他才想起来,在这里是花季,国内却是严冬。她错过了两季花期,一直在寒冷冬天的边缘徘徊。

错过,是一种多么深重的无奈。

眼前一片模糊,恍然中是她穿著白色的连衣裙站在面前,就那么盈盈地笑著,戴一顶白色草帽,帽檐点缀两簇花朵,仿佛永远开不败般鲜嫩。

他也很快从模糊中醒来,没事一样,迅速把想象从脑海中抹去,继续耐心地等面前那个小女孩摆出最理想的姿势。

「我好了,照吧。」锦瑟笑得有点僵。

「不要看我的镜头。」湛朗伸出手,「看我的手,我喊一二三时,你再把头转过来。」

「不会来不及吗?」

他笑,「抓拍的表情是最生动的。」

如此来了几张,锦瑟翻看一下,非常满意,「真的,好像明星哦!原来照相有这种窍门哪,恐怕也只有你这么好的技术才做得到吧?再拍再拍,等我跑远一点!」

他指导说:「不要老是站著,试试看半蹲下,把花拥在怀里,做闻的动作。」

锦瑟非常配合,她的个性本来就开朗爱热闹,和陌生人也能一下子就混熟到互留电话和电子邮件的地步,何况拍照,更加落落大方,湛朗怎么说,她就怎么做。

晚饭后到睡觉前的那一段时间,锦瑟总是赖在湛朗房间里度过。起先几天,他会陪她说话,后来也就习惯,自己做自己的事情。因为锦瑟如果想和他聊天,是绝对不会客气地让他安静下来一分钟的。

她翻看DV里存的照片,边看边喷喷称奇,赞不绝口:「你的水平真是好,可以去开影楼!我这么平凡无奇的姿色都能拍出明星的效果,要是明星来拍还不变成天仙呀?对了,那些明星一定是因为化妆师和摄影师的缘故才显得漂亮吧?喷喷,原来美女都是骗人的!」

湛朗刚翻到夹著书签的那一页,闻言笑了笑,「也不是,有的人天生丽质,不化妆也是美到极点。」

「你见过?」锦瑟随口问了一句,「反正我是没发现身边有什么天生丽质的美人,同学朋友大都靠化妆打扮。对了!」她抓著DV来到湛朗椅子边,「湛朗哥这么优秀的男生,有女朋友了吧?」没等湛朗作答她又推翻,「唉,瞧我,有女朋友是当然的事啊,问题只是数量方面——湛朗哥你有几个女朋友啊?」

他好笑地用薄薄一片书签打在小女孩脸上。

「我没有女朋友,未婚妻倒是有一个,曾经。」

锦瑟咂咂嘴,语速极快地问:「分手了?」

「她已经有了爱人。」想一想,他又补充说,「在她知道这婚约以前,而且她很爱对方。」

锦瑟耸肩,「那就没法子了,你忘了她好了,反正好女人多的是呀——她漂亮吗?」

女孩都这样,听闻异性谈及另外的女子,第一反应必然是她的容貌。

湛朗找到下午看书时中断的那一行字,淡淡地说:「漂亮啊。」

偏偏锦瑟不依不饶:「有多漂亮?」

这个问题,他倒是没有像刚才那样不假思索地就回答。

「漂亮到……」盯著天花板想了一下,他慢慢望向小泵娘,「漂亮到如果她站在镜头前,大部分明星都得回家喝西北风的地步吧——我想是的。」

锦瑟十分震撼地仰起头,表情处于想象中。

湛朗打心底好笑。假若他的答案是「普通漂亮,但是很聪明」,或者「虽然不漂亮,可是心地很好,很能干」等等,锦瑟都不会有那么吃惊的神色吧。

「你说的天生丽质,是她吧?」半晌,她讷讷地问:「有照片吗?」

「手边没有,等回去了发给你。」看一眼时间,湛朗合上书站起来,「回去睡觉吧,明天一早我们回墨尔本。」

「啊?明天就走?」

「小姐,你已经玩了三个礼拜了吧。」

「我知道差不多是该回去了,可你怎么一点预兆都没有就突然宣布啊……真是……好歹给人个心理准备嘛,真是个说风就是雨的家伙。」

锦瑟嘟嚷著回房间去,湛朗跟她道过晚安,回来捡起自己的书,却怎么也看不进去。

他从来不是说风就是雨的个性,回来后却突然连做几件心血来潮之事。

就连跑到LavendulaLavenderFarm来也是一念之差决定的,一旦有了这个念头,就越发强烈,盘踞脑海挥之不去,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驱使著。

如果说命运中会发生什么意外的邂逅,三个星期了,一切都那么平静,没有任何事超出意料之外。

所以,他没有理由再等下去。

今年的春节来得特别迟,所以,它是在所有人一天天一点点的盼望中到来的。

准备年夜饭时,她打了一个特别响亮的喷嚏。

「怎么,有人想你了?」

钟奇一边切菜,一边打趣,围了条碎花围裙,脱下西服的董事长,也不过就是这副模样。

「嗯,让我想想会是谁呢……」

妍婴勾住爸爸的脖子,「是远在天边,还是近在眼前?」

「天边有人想,」钟奇腾出一只手忙不迭刮一下女儿的鼻子,笑道,「眼前也有人想。」

稍微怔一下,她就明白过来爸爸所指的天边,是隔了重洋的墨尔本。

「爸啊,你也真自作多情。」她笑著说,「说来也奇怪呢,为什么人们会认为打喷嚏是被人想?为什么不直接点承认只是感冒?或者更科学点,说是鼻黏膜受了刺激所致?」

「人干吗要那么现实!」钟奇放下菜刀,把材料装盘,打开碗橱时想到什么,转过脸来,「小婴,你感冒还没好?你想从今年一直感冒到明年啊?」

「它不走,我有什么办法呢。说起来倒真是很久没感冒过了,大概前几次没感的份都一起累积到这次了。」

钟奇瞪她,「过了今晚就是新年,大年初一都要博个好兆头,你就给我感冒啊?马上去,泡热水澡也好,灌白开水也好,今晚以前一定要给我弄好。

她被赶出厨房,还没把房间里的沙发坐热,老爸又急吼吼地上来,一脸担惊受怕。

「这么久不好,不会引发什么心肌炎吧?咱们还是去医院看看……」

「我又没有发热,顶多鼻塞。」说是这么说,为了让父亲安心,她还是裹著毛毯顺从地爬上了车后座。

外面的天是干冷干冷的,在外的手和脸部皮肤都有些冻得发痛,她从来不觉得冬天有这么冷,记忆里发生了某些事,某些改变心绪的特殊的事,把身体里沉睡的感官唤醒了。

妍婴往玻璃上呵气,看大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。

春节啊,春节,全中国人的节。敏敏和清平都各自回家跟亲人团圆去了,想必澳洲的华人一定也会庆祝,今晚不知道是萧家先打电话过来拜年,还是爸爸先打过去。

医院的挂号大厅有些空荡荡,情理之中。除非迫不得已,没人大年夜的想光顾这样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方。

钟奇去挂号,妍婴坐在长椅上等,消毒水的味道刺激著因为感冒已显得迟钝的嗅觉,越发使人不快。

每次来时专门负责给她检查的那位老医生回家去了,接待他们的是个年轻男子,对妍婴竟然有点印象:「是傅医生的那位病人吧,怎么这么不小心啊?」

他理著听诊器时,钟奇有些急了,「她从一月初就开始感冒了,一直不见好,会不会影响心脏,有没有关系啊?」

年轻的医生淡淡笑著戴卜听诊器,「抵抗力下降了,感冒当然不容易好。千万别乱吃药,注意休息。」

钟奇听著听著,忍不住数落女儿:「一定是搬出去住的那段时间把身体底子搞差了,以后不许再这样!」

妍婴只好对父亲嘿嘿地笑,幸亏医生开口及时救了她一命:「还好,心跳没什么杂音。放心吧,预祝新年快乐。」

罢推开家门,母亲就迎上来说:「刚才萧权打电话来拜年了,我说你带女儿去医院,他急急忙忙地问有没有事呢。

钟奇脱下外套挂起来,答应著:「知道了,我马上去打给他。

妍婴慢吞吞地脱下鞋,裹著毛毯要上楼时,父亲叫住了她:「小婴过来,你萧叔不放心,非要听到你声音才踏实。

她绕过沙发,从父亲手里接过听筒,很自然地说:「萧叔,除夕快乐。

那边却顿了一下,低低笑了一声说:「妍婴,是我啊——怎么不是钟伯伯,我还差点叫他呢。

她狐疑地看父亲一眼,很快明白过来,两个老爸设计好的,这头和那头同时换人。

一切安好让钟奇再无后顾之忧,他笑嘻嘻地朝女儿比了个手势,跑到厨房去帮忙了。

「你真的没事吗?」隔了一会,湛朗缓慢地问。

「我很好啊,刚才在医院里看到医生的桌子上有盆水仙,就跟他聊了一会儿养水仙的窍门,所以回来迟了。」妍婴缩在沙发里笑著说。

「还是那种乐观的个性,很好。

「澳洲热吗?」

「有点,黄金海滩上该全是人了。」他说,

「你要的薰衣草农庄的照片,真的很巧,我刚从那里回来,回来后整理电子邮件,才看到你的信,所以顺手发到你的邮箱了,去看看吧。」

妍婴快乐地答应一声:「好!」又说,「你在线吗?上网去聊吧?」

「也好。」

匆匆收线回房,打开电脑,登录MSN和电子邮件,兴冲冲地打开图片,一颗心突然毫无预兆地沉到底。

意料之中的美丽花海,倘样其中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白衣少女。

她笑得很高兴,举手投足间,是自己全然没有的自信和爽朗。她出现在湛朗的镜头中,而且张张主角都是她,竟然没有一张例外。

还有一段视频,妍婴犹豫几秒,才打开它。

「嗨!你们好,各位观众,我们现在身在澳大利亚的LavendulaLavenderFarm,著名的熏衣草农庄,我是主持人陈锦瑟,为大家摄影的是大帅哥萧湛朗,湛朗哥,跟大家打个招呼吧!」

镜头摇晃一下,转个弯,湛朗穿白色T恤,墨镜卡在头顶,正比著V的手势。

少女继续兴致勃勃地解说:「我们来到这里二十一天了,在这二十一天里,亲眼目睹这一大片海洋慢慢地从碧油油的绿色变成深邃神秘的紫色,心情真是激动又带点神圣,每一天,每一分钟,都活在等待和惊喜里,你一定也要来这里哦!」

她还跑过来,抓著镜头加重口吻:「一定要来哦!」

画面外传来湛朗的笑声:「你靠得太近了,主持人。」

少女笑著跑开,一只手按著头顶的草帽,一只手拎著长长的裙子,飞快地奔驰在齐腰花海之间,不时回眸。

镜头一直尾随著她,紧追不舍。

播放器定在循环播放的形式,视频重复了两遍,第三回时,妍婴关闭了它。

湛朗也在线,他说:「看了?」

「看了。」妍婴回答,「记得以前我就说过,你做了一件很过分的事。」

「什么?」

「你一下子让我看到太美好的东西,以致于我都无法再去欣赏其他的风景。」妍婴慢慢地按著每一个键,「可是你给我看了,却又不让我拥有,我只能呆在远处羡慕和嫉妒你们罢了。」

另一头的湛朗一时语塞,竟然无法作答。

妍婴关了电脑和灯,爬上床缩在被子里,时间在黑夜里一分一秒地流逝,渐渐的五官都失去本来的功用,只有大脑里充满了无可名状的符号般的念头,不知道是做梦,还是遐想。其间,门开了一次,不过钟奇见女儿已经睡著,便不声不响地带上门,对身后的老婆作个手势,一起轻手轻脚下去了。

万家团圆的时刻,熟悉她的人却都不知道她是在伤心地度过这个绚烂的节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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