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公有福了 第六章

窗外晨光斜入,微生坐在床上,竟不敢动。只是像看著个怪物那样瞪著腰上的人儿,她熟睡的脸隔著衣料就贴在他肚脐眼上,害他热血沸腾,胸腔绷紧了。

记起昨儿个和人打架,不记得她来;但记得,昏睡中有个人一直温柔地照料他。忽又想起,他似乎对上了那一阙词,秋风老剑做龙吟?!

微生模著下巴自负他想,自己真天才,对得这样好。

浑身酸痛,想下床,又不愿惊醒她。觉得无聊,只好一直低头瞅著爱乐香看。

这丫头想睡到几时?想快快喊醒她,迫不及待向她炫耀,自己已经成功地对上她那半阙词,她输了。

可是爱乐香那么困地眯著眼,还抱著他。软软地暖暖地贴著他身体,伏著他缓慢呼吸。

微生看著看著,目光不知不觉地温柔起来,握紧的双手张开来,将她揽得更近。她紧紧贴著他肌肤,像要贴进心坎底去,又忍不住模上那一把乌黑秀丽的发,滑得柔得似缎,擦过他掌心,然后瞅著横搁他腰上的手臂,以及躺在床上那白皙的瘫软著的手。

真有魔力吗?

小心地摊开她掌心,是那么小那么软白的手,怎么常常自信得像能握住所有?微生失笑,忽然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底。

乐香真可爱,他不禁这么想。这刹睡在他怀中,似个孩子多需要他保护。可爱的皎白的耳垂、美丽的柔白的颈子、小巧秀挺的鼻尖,还有那微微蠕动的翘翘的眼楮,忍不住好奇地拨弄那细软的睫毛,听见她皱眉闷哼一句,又呢喃著往他怀里钻。

好痒!微生忍住笑,仍不敢动,怕她醒。

可是她醒了,睁开眼,伏在他胸前,静静注视晨光,注视那透亮了的窗纱。恍惚著,忽然抬首,自他腰际上望他。

「微生?」

仍握著她小手的大掌赶紧松开,微生尴尬地回避她视线,清清喉咙。

「嗯,你醒了就快下来,我被你压得痛死了!」

乐香忽然歪著脸斜睨著他,不怀好意地抿著笑。「微生,你怎么脸红了?」

「臭丫头,你快起来!」他凶恶咆哮。她就知道笑话他,妈的。

乐香没起身,直瞪著微生,大眼楮看得微生心底发毛,她又要干嘛了?忽然身子一震,乐香揪住他襟口。

「微生,你想出那对词没有?」乐香贴近他的脸问。

微生愕然,俯瞰著那么近的一张脸。俊朗的眼闪烁不定,斯文的脸忽然暖昧起来;眉头随即蹙起。几乎打了个结。心底有个理智的声音警告他——快说啊微生,说了你就自由了,将那愚蠢的婚事作废,啥都解决了,当然,你就可以娶宋清丽。快说啊,微生?!

乐香清水似的眼楮瞅著他,微生心底警铃大响。毛骨悚然,觉得自己像被什么恶魔掐住了喉咙。不,不是恶魔,掐住他的是乐香柔暖的一双手。

在那一双明亮的眼楮底,微生梗住了声音。

如果婚事作废她会不会伤心?会不会哭泣?那一对大眼楮,会不会失望地朦胧了,他可不想她难过。

乐香等著他回答,好半晌他却只是惊愕地瞪著她。

「你……你还没想出来对不对?」她主动问。表情深不可测。

微生茫然地,犹豫地,不大甘愿地点点头。

陡然看她笑得比花还灿烂,露出一排可爱的贝齿。

「原来如此。」原来这么爱我,分明想出来了又不说。乐香笑眯了眼,像是窥见了什么秘密。又逼问他:「你昨儿个为什么打架?」

「我……」他又语塞。为了爱乐香啊……他口拙地说不出缘由,只好气愤地一句:「我干啥跟你说,你甭管。」

「唉呀,我关心你哪。」

「关心我就快下来!」他咆哮。「被你压了一夜疼死了!」跟自己生起闷气。我忘了?我到底怎了?为什么不说?明明已经想出来了!真呕啊!

乐香笑咪咪地下床,低头理理衣裳。「我回去了,晚点再来。」

「行了。」微生双手抱胸,口气很凶。我明明想出来了,分明想出来,说呵,为什么不说?!

乐香将窗拉上,又说:「你别下床,好好休息一天。」

微生挥挥手不耐烦。「知道了、知道了!」真罗唆。

她又收拾了案上汤药,交代著。「要疼得厉害,就把这碗煎好的药服下。」

「好了好了,烦不烦啊你。」他别过脸去瞪著墙壁,妈的,他明明对出来了,干嘛不说,妈的,妈的!忽然一个吻印上脸颊,微生吃惊,转过脸,却见乐香笑得一脸眯眯。

「那我晚点就来喔,相公。」

「谁是你相公!」拿了枕头砸她,她笑呵呵地溜了。这死不要脸的,昨儿个干嘛还帮她打架?唉呀呀,头疼死了,微生懊恼地垂首抱头。看见凌乱的床褥,那丫头就这样抱著他睡一夜吗?

他的头更是剧烈疼起。妈的,脾气一来,将被扔下床,枕头也踢下去,握拳仰头咆哮。「秋风老剑做龙吟啊——」干嘛不说,干嘛不忍心?

完了完了,微生倒床蒙住脸,喘了好大一口气,又冷汗直淌。

再笨也懂了,如果非要一个女人伤心,他情愿伤的是宋清丽;如果要抱一个女人,他渴望抱的是软软香香的爱乐香;如果要他选一个老婆,除了爱乐香,不敢想像其他人;如果要宠爱,竟也只想宠那个爱闹他的女人。

依此类推,没完没了都跟爱乐香脱不了干系。

如果要厮守,和谁都无趣,仿佛只有爱乐香。

如果真是这样,那他岂不是要乖乖束手就擒?真惨,真输得彻底,让人摆布还心甘情愿。

微生叹息,瞪著门口。

她什么时候来?没了她好无聊,他开始期待她出现。

完了完了,爱上乐香这害人精了!微生忽觉全身无力,没一点精神反抗,自我安慰起来。这由不得我,一定是那神棍施了什么咒,害我陷入情网。一定是这样,爱乐香才会把我克得死死地,逃都逃不掉。

昏眩地闭上眼,负气地想。乐香真贼,故意拿那么暖的手模他,故意笑得那么美丽……他细细数落她的不是,全是她的阴谋,让他不知不觉就情不自禁爱上她。真贼啊,好你个爱乐香!

当然,他死都不承认,一个巴掌打不响。死也不承认,自个儿爱得要死。

数日后,微生康复。与乐香吵吵闹闹,很快就又生龙活虎起来,白夫人更觉一切都是福气的爱乐香庇荫,筹备婚礼更来劲了。

微生痊愈后,第一件急著办的事,便是去挂月楼找宋清丽谈谈,他失信于她,心底始终内疚著,尽避在烟花地里,什么恩爱保证都是假的,他却认真地想对她郑重道歉。

一见到消瘦如骨、忧郁的宋清丽,微生一颗心就因著自责而狠狠痛起。

「抱歉,这么晚才来跟你赔不是,我……」

「你还要娶我吗?」她直接问。

抬起脸来,美丽的眼楮盈满晶莹的泪。「我知道慈妃亲自赐婚,你不能违背。但是,微生……」她深情望他。「我愿意……愿意做你的妾。我不计较名分,只要你和我相属。」

白微生忧郁了一张俊脸,非常罕见地露出困扰的表情,很诚恳地向她解释道:「如此,对爱姑娘与你都不公平。我很欣赏宋姑娘,已经帮你赎了身,也替你在通颖巷买了一宅,供你生活,你再也不必流连烟花地。」这是他一点心意。

「我谢谢你了,但爱呢?」清丽哽咽。「微生,我要的是你的感情,微生,你爱我吗?」

从前,爱对白微生来说只是一个很遥远模糊的事。

但此刻,白微生那一双年轻光湛的眼,在看见了一个女人为他心碎时,忽然风霜起来。

一向神气自恃的俊朗容颜,开始有了化不开的愁郁。

「对不住。」爱情很残忍。他醒得太晚,承诺得太早。「我已经懂得了……」仿佛瞧见爱乐香微笑的眼楮在他心深处眨呀眨的。于是,他说得诚恳内疚。「宋姑娘,我终于懂得了,爱和欣赏不同。」微生垂眸,低诉。「我很欣赏你的才情,也当你是我微生的红粉知己,但是……」但是她不能让他乱了心跳,不能让他热血沸腾,更不会令他辗转难眠,激动地想深深拥抱。

微生抬首,很难说出这么残酷的话,但却必须开口说个明白。

他对著宋清丽一双泪眼,诚心地道:「对不起,我过去太轻狂,直说要娶全城最聪颖的女子。」他苦笑。「其实这根本不重要,当遇上心爱的人,就发现什么条件都是荒谬,原来心动就心动,和聪不聪明都无关。我真的聪明过了头,偏偏在这事上糊徐得可以,糟蹋你一番美意,承蒙错爱了。」

宋清丽垂眸。「如果我要的只是安身立命,我早就走了。我等的不过是一个良人,白公子,你懂吗?」

听著她的话,看著她落下的泪,微生的心也揪成一团。好似被人绑手绑脚不能呼吸,快要窒息,却只能傻傻一句:「对不起,宋姑娘。」

宋清丽只是固执地擦著脸哭泣,让微生不知所措。

忽然楼下一阵喧哗,清丽忙掩住脸背过身去。

「微生、微生!」一群朋友听说微生来此,便成群结队地嚷嚷著找上来。

白微生忽然感激极了,松了好大一口气。好友们热闹地围上来,架住他就往外施。

「快跟咱们走!」

微生被拖往楼下。「干啥啊你们?」

「咱送你个大礼!」

硬是把微生拖到走道角落厢房,推了进去,一群人跟著拥进。

房里案前坐了个白胡子黑衣的老人。

众人将微生推至老人面前。

「看呀!微生。」

老人看了微生一眼,便瞅著众人问:「就是这位公子?」

「是啊是啊!」大家急嚷。

「你们到底干嘛啊?」微生莫名其妙。

老人忽抓住微生左手,另一只手往他眼前一挥,红的一瞬,一朵玫瑰便开在微生手上,躺在他掌心底。

微生愕然地瞪著在手上的玫瑰。「你……你怎么变出来的?」这个谁让微生兴奋地揪住老爷爷直嚷。「快教我快教我!」

老人双手抱胸,很神气地开出条件。「这个戏法一百银。」

「我们给!」诸位富家子弟一起掏出碎银扔上桌,远超过一百银。

老爷爷见了,拍了一下圆滚滚的肚皮。「我还会变鸽子、小猫、老鼠,每样一百银。」

微生急嚷:「玫瑰、玫瑰、告诉我玫瑰怎么变出来的!」

「呵呵呵……」老爷爷抖抖袖子,抖出十几枝玫瑰。「玫瑰要先藏在这儿,至于如何瞒过人们眼楮,将它平空自袖里偷出来,就需要功夫和个人造化,但不知公子能否学得成。」

「妈的!」微生卯起来,挽起袖子。「老爷爷,您即刻教我,我白微生不可能学不来。」

「可能需要一点时间。」

「至多半天吧?」乐香就学了半天。「不——」微生改口。「我看我只需三个时辰就会。」他应该学得更快。

结果……

白微生一直待到翌日深夜才筋疲力竭地离开。

至于他那一干好友,看微生变玫瑰看到眼楮个个红得像兔子。不论微生怎么变,他们分明就能看出破绽,只佩服那微生偏不服输,变了一次又一次,最后大家憋尿憋得急,又困得想死,只好通声一气骗他。

「很好、很好,微生,咱都看不见玫瑰从哪来的,你成功了。」给他雄雄地掌声鼓励下去。

白微生这才肯放他们走。

没想到变一朵玫瑰,也要这番功夫,果真处处皆学问。

解了这谜团,微生心底疏朗。银色月光下,步履蹒跚,袖里藏著三朵玫瑰,嘴角抿著得意的笑。

哼哼,爱乐香,我看你还神气不?!

重返白府,白微生稍事梳洗,却彻夜难眠。直想著明日一早,要怎样吓乐香,迫不及待地想看她惊愕的表情。

而爱乐香也睡不著,婚期订在月底,待嫁的心分外煎熬,又在月下画起一朵又一朵玫瑰。随即又抬起床畔的红嫁衣,拿在身上比著,对镜欣赏。

从没穿过白以外的衣裳,微生可会喜欢?

雀跃地拎著嫁裳就转起圈圈,看著裙摆的流苏画出炫目的红,自己也乐得笑咧了嘴。

多么得意啊,爱乐香。终于赢得他青睐,他是爱她的,否则早把那半阙诗拿来交换自由,可是他没说,乐香便明白了,微生是爱著她的。

赢得爱的人儿是神最宠爱的幸运之子,更是天下间自觉最有福气的人儿,是作梦都会笑,是花儿都要失色,那么耀眼,那满怀的宠爱。

可是却有一个可怜人,在黑暗的一隅为自己的命运痛苦。

这可怜人满心不甘,觉得世间一切都将她抛弃,她从没感到这么孤独、这么寂寞,她刚刚以为上了天堂,飞上了云端,怎么转瞬间天地变色,入了地狱。这大起大落的运程,她难以承受,她不愿接受。

她拿了一把尖刀,就往自己细瘦的腕子划下去,深狠得教那血一霎时都没赶得及流出;刀子很利,利到切下肌肤时,并未沾血。

然后,那一点点的红,才陡然地渗出,一发不可收拾,大片大片地凶猛泛滥扔了刀子,宋清丽倒床,恨恨地想——

「只差一点点,新娘就是我……但为什么……为什么……命运待我这般刻薄。」

宋清丽在那一晚,月色如银的那一晚,割脉自杀。

淌血的那一刻,乐香还抬著嫁衣微笑地照镜自赏。

宋清丽诅咒幸福的人们时,那一刻,白微生躺在床上,手里的玫瑰也像她的血那样红。微生睡眼朦胧,盯著手上的玫瑰,想起爱乐香的嘴,也红润得像玫瑰花瓣,然后就捻著玫瑰花瓣儿思念她。

从不知道无心之过可害死一个人。

爱情像玫瑰带刺,红玫瑰也像血。以为唾手可得,正爱不释手,却让刺扎痛了手。爱乐香变给微生的玫瑰,早被她小心地剔去尖利;却不知道,命运的针在什么时候,要扎痛他们。

天上一轮明月如常,不带感情地映照万物。

朋友带来消息,白微生去见宋清丽。要不是发现的早,他就会看见一具尸体。

再见她,微生竟浑身发寒,直冒冷汗。

「为什么这样傻?」

宋清丽幽幽转过脸来,苍白得像鬼。她将手伸出被外,握住激生的手。一对眼固执地注视他忧郁的脸。

「你为我难过吗?知道吗?我差点就回不来了。」一见微生,她就益发虚弱憔悴,仿佛刻意要他内疚。「纳我为妾吧,微生,我一直喜欢你啊……你不也觉得我们很相称吗?你记得那首诗吗?是你说我那么聪明才够格当你妻子。为什么转眼你就变了?」

从不知感情这么棘手,微生不敢再说重话,只好安抚一句:「你好好休息。」

小手陡然握紧,目光锐利似刀尖,逼著他。「答应我,微生,答应我!」

那么细瘦的手像毒蛇一样握紧他手腕,微生垂眼,俯视著那只瘦弱的手,一颗心直往下掉。

乐香不同,乐香的手很温暖。模著他时,他连心跳都沉稳了,暖著他脸颊时,他舒服地想叹息。

可是宋清丽这只手竟像毒蛇,让他喘不过气,要他去伤害乐香,事情怎会变得这么复杂?都怪自己,当初怎会有那么一刹,错爱宋清丽。

宋清丽更紧地握住他,声音尖起来。「答应我!」

白微生只不情愿低低一句。「我会同乐香商量。」不知怎地心痛,替乐香心痛。他若真开口,向她要求,他的心会比她更痛。陡然吃惊,惊出一身冷汗。

怎奈正销魂时又是疏烟淡雨……莫非真是好事多磨?

「乐香我……」

「乐香,我有件事想……」

「乐香……其实是……」

乐香人在灶房,白微生找过来。支支吾吾开不了口,罕见地手足无措,婆婆妈妈。

爱乐香已经听说了宋清丽自杀的事,也知道微生去看过她。

然后白微生就像变了个人,惯常的意气风发、神采飞扬都不见,只是忧悒地一张脸。镇日神气,这次却难倒了他,苦著一张脸,说不明来意。

这真讽刺,真荒谬!他怎么好说出口,说他喜欢她,但要纳妾,将宋清丽娶进门?荒唐!

乐香正忙著煮食,等了半天等不到下文,便转过身去忙著炉上的事。

「你想清楚再说。」将炉火扇至最旺,烟雾弥漫,她忽然咳起来。

微生注意到了,上前,头一回主动抱住她。

乐香怔住,静静地让他抱著,也没回头,只垂下眼。

「你说不清楚,那我来问好了。」乐香低首,望著揽在她腰上的手,心跳得慌,却强自镇定地说。「你要取消婚事?简单,把那阙词对上,我就取消,我言而有信。」到底他爱宋清丽多些吗?见过宋清丽便后悔了吗?饶是如此,她便作罢。

「不——」微生将脸埋入她暖和的背脊。「我对不上你那阙词。」

乐香忽地垂下肩膀,一颗心终于安稳平躺,听到这句比什么都好。眼眶一红,差点坠下泪来,这才发现自己怕得喘不过气。

她轻声问:「那么……你想怎样?」

微生仍埋在她背脊,没脸面对她。「想娶你,想纳宋姑娘为妾。」终于说出口了。

乐香却噗哧地笑出来。

微生愕然,抬首。她笑?她竟然笑?扳过她来面对自己,但见乐香果真瞅著一对眼笑眯眯地。

「唉呀!」微生震惊,诧道。「我恼得要死,你竟笑?」他要纳妾,纳妾!她不气吗?不发飙吗?不哭不伤心吗?!

不不不,乐香笑著说了四个字——「我、明、白、了。」她挑挑头发,很漫不经心却非常自信的一句。「只怕你要娶,她还不敢嫁。」

「她当然嫁,是她提的,她是非嫁不可了。」

蓦地乐香却捧住微生的脸,盯著他眼楮,很郑重地道:「相信我,你明晚再去问,问她嫁是不嫁?」

乐香抿著笑,注视微生。「甭担心,她不会嫁的。」

微生愕然,听得一头雾水,正要追问,乐香又转过身去,掀开蒸宠。

白烟冉冉,微生揽住她的腰近身追问:「为什么?你怎么这么笃定?乐香?」

爱乐香拣了一只馒头。「微生……」忍著烫轻轻拨开香软的馒头,回身道。

「你没尝过我做的馒头吧?来——」笑著递了一半给他。「一人一半。」

微生还想问,却让乐香抢了馒头塞进他嘴底,他呛住,瞪住她。「你真是……」只好忍住疑问,尝起馒头,才一口就喜爱得不得了。

「嗯嗯嗯,好吃、好吃。」

乐香笑得合不拢嘴,背抵著灶沿,笑望他将那馒头啃得一口都不剩。

她懒洋洋地尝著自己的那一半。「还要吗?」一边咬著,一边瞅著他问。

微生左手撑在她腰旁的灶沿上,忽然近身,抓住乐香拿著馒头的手腕,庞大的身躯将她困在胸前。

「吃你的那一半就好。」嗓音变得好低好低。

乐香抬首望住微生,他的目光黝黑深邃,像燃著火焰。他的身体很烫,像一堵坚硬燃烧的墙,困著她柔软的身体。

满室氤氲,他饥肠辘辘,饿的却不是肚子。忽然那样认真审视著乐香,灼热的视线如此强悍,教乐香一下子慌得什么主意都没了,只能傻傻地看著他。

他低头,黑影似地笼罩住她那一隅,吻上她嘴唇,非常享受地亲吻那美好的唇瓣,闻著那令他安心、乐香独有的味道。那次亲吻过她,如今便再也停不了。每每见她,都痴心妄想著要这么做。

「这馒头加了生乳?」尝著她可爱的舌头问著。

「嗯哼……」乐香回应著他的吻。喜爱上这么亲昵的游戏。

咬上她耳朵,悄声玩笑地说:「我这双手也有魔力,让我模过,你便爱死我。」

乐香失笑,知道他在讽刺她,揽作他颈子,任微生将她抱在怀中。

「是,我相信。」合眼微笑。微生的吻印上她颈子,她喘息地说。「我相信,你的确有魔力……」

抬头搜寻他的嘴,与他亲吻。

那么轻易地,乐香便把微生那些烦恼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,那么容易,就安抚了他惶惑不安的心。

白微生太喜爱乐香那样笃定的表情,自信满满的姿态。忽然很相信清水大师的话,乐香确是最有福气的,要不为什么方才他还愁眉不展,这刹却又欢天喜地,愉悦得像飞上天,愉快得要麻痹。

炉火忘了扇熄,热烟不停蒸涌,渐渐朦胧了他们亲吻拥抱的身体。

怕什么?这样抱著,好像天崩地裂,银海倒泻,地牛翻身,都顾不及、顾不及与深爱的人亲吻。

谁要哭泣谁就去哭泣,而乐香与微生的情焰正热哪!比那蒸熟的馒头还烫,比什么都甜!但愿就这样卿卿我我,天长地久……

翌日,天灰蒙蒙地,像要遮掩什么,阴霾了一天还不够,入夜后,也雾气弥漫,仿佛穿越长街便要熨湿衣裳。

没有月光的夜晚,红的灯笼晃著,映著忙做生意的商行。

夜市喧哗,没有月光,人潮一样熙攘。挂月楼灯红酒绿,热闹喧哗,今夜也一样迎著客人入那温柔乡。

今天十五,恰恰元宵,处处卖汤圆,处处有人提灯笼。圆圆的,一点一点的微光,在雾气里显得特别风流,像一痕一痕划过地面的流星。

币月楼生意正旺,高楼隐匿的厢房,宋清丽养伤,不做营生,却听有人敲门。

是微生吗?

宋清丽急急撩了乱发,想起身装扮迎客,来人知等不及。

门「砰」的推开,宋清丽心急,挽著长发,手上还抓著支美丽的翠钗,忽然停住,踏进来的是一双雪白绣鞋,愕然抬首,鞋的主人她并不认识。

「你就是宋清丽?」来人挑眉问她。终于照见,这偷诗人。

灯下,宋清丽怔住。

烛蕊跳跃,微光中的来人,一身白裳,没有任何装扮,只一张素脸。可是脸上有一对非常精神的眼,直直望住宋清丽。

不知为什么,宋清丽心底一凉。

眼前这女子相貌平凡,可不知怎地有一股气势,让人不容忽视。乌黑眼瞳,澄净表情,明镜似的像什么都逃不过她一对眼。皮肤白得更胜过她,似雪似月,干净得让宋清丽觉得自己污秽。

宋清丽问:「你是谁?」又不悦地加了一句:「这样闯进来真没礼貌。」

没礼貌?爱乐香挑起一眉,看她一眼,便施施然踱至案前,给自己倒了一杯茶,饮了一口。

她的沉著自在,令宋清丽惶恐,好像这里是她作主。

「你要干嘛?你是谁?」

乐香举杯审视,半晌,漫不经心一句:「你的手不痛了?」然后斜过脸看住宋清丽,看得她惶恐。忽又重重搁下茶杯。铿然一声,宋清丽忽然刷地惨白了脸。

爱乐香敛容,难得动怒,再不肯忍受。

眼前这女人偷了她的诗不说,如今又拿死逼微生纳妾,她向来不爱生事,但不代表她就软弱的要任人欺负。她是爱乐香,她不当烂好人。是以此际,见到宋清丽,便忍不住目光闪动,像剑那般锐利,直直刺著宋清丽那张美丽的脸。

她敛容正色,斩钉截铁地道:「铜池鲸舞,银海鸟飞,酒肠跳荡,剑气纵横。听说……」爱乐香直盯宋清丽。「是你做的?」她望著宋清丽的目光坦荡荡,宋清丽却眼色闪烁,不寒而栗。

宋清丽被那正直坦荡的目光看得毛骨惊然,又冷汗直淌。「你……你究竟是谁?」心虚至极。

爱乐香忽地直直走向她,像带杀气似地,把宋清丽吓得直往床后挪,还抱来枕头挡在胸前。「你干嘛、你干嘛,你别过来!」几乎要放声尖叫。

终于停步,乐香俯身,望著吓惨了的宋清丽。审视著她恐惧的眼楮,忽然露齿一笑,笑得来清丽傻眼。

「我是爱乐香,写挽联卖棺材的‘永福’少东家。」乐香双手撑在宋清丽两侧,打量她慌乱的表情,轻声细语地问她。「告诉我……你怎样做出这首诗?怎样给微生的?」

「我……」清丽语塞。

爱乐香忽然坐下,与她并肩。叹一口气,然后望著窗纱,轻描淡写道:「你偷我的诗,我不计较。你明知微生心地善良,就拿死相逼。做人不可过分,我听说微生帮你找了出路,也赎了身,你若争气,就不该这样轻贱自个儿生命,让人笑话。」乐香起身,俯低头瞅著她。

「我话就说至此。」乐香露出一口白牙,对她微笑。

宋清丽但觉那漂亮的白牙好似会咬她。

乐香直言不讳。「微生欣赏你,我也不想费劲夫证明这诗究竟谁对上的。但我可以证明,真到那时,恐怕会很难堪,希望不必闹到这局面。说真的,你顶替这诗我很生气,这对我不公平。」

原来这诗出自她手,宋清丽羞得无地自容,缩在床畔,担心地试探道:「你不会跟微生说吧?」

爱乐香低头沉思片刻,吁一口气。随即抬头,看来清丽惊骇得像见鬼似的,忍不住笑。「你怕什么?连自己的腕都敢斩了,难不成还怕区区一个我?」人真不能做亏心事,一旦被揭发,哪还有脸做人?

「爱姑娘……你……请你别同微生说,我……什么都答应你。」有些人是宁死也绝不肯丢脸的。

「宋姑娘。」乐香正色道。「微生已帮你赎身,别糟蹋这一番美意。望你自重,从今尔后再不要拿自己性命开玩笑。我从事丧葬业,看过太多生离死别,人人都奢望活久一点,却没想到你竟糟蹋自己性命。」又深深看她一眼,淡淡微笑。

「打扰了,告辞。」转身步出门口。

宋清丽正松口气,她又探头进来。

「对了,你要喜欢,就进白家来当我姐妹吧。」

岂敢?宋清丽别过脸,半句不吭,直摇著手。

爱乐香掩住嘴忍不住笑,转身穿过回廊,没想到这么容易便吓倒宋清丽。把话说开,出了这口气,心底舒坦不少。相信宋清丽再不肯来当微生的妾了,当然,只吓吓她,也没真打算毁了她在微生面前的形象,给人留点后路,也是好的。

乐香心情愉悦,穿越回廊,步伐轻快。现在她和微生之间,再没有障碍,一切手到擒来,就等著当新娘。

「爱姑娘!」小厮气喘吁吁,一发现她踪影,立刻追来。「可找到你了,拜托你快离开,都说咱这不欢迎你。唉呀,你这样硬是闯进来会害惨我哩!」

爱乐香笑呵呵被小厮拖著往楼下走,商家最忌讳见丧,爱家在雨维城可是有名的拒往户,都怕会沾了晦气。

乐香被小厮拉著跑,穿梭寻欢人客间,止不住好笑。方才她可是和小厮大玩捉迷藏,自个儿溜进来找宋清丽的。事情办妥了,也就不为难小厮,任他拉著跑。

小厮急得一身汗,寻欢男人瞥见白裳的爱乐香时一脸惊愕,走廊上整排灯笼晃过她素白的衣裳。

每扇窗都逸出笑声如银铃,女人声音如莺咽,嗲得人骨软筋酥。乐香玩心一起,加上心清愉快,便向那急拖著她跑的小扮,学那些女人嗲声嗲气地嚷:「唉哟!小扮,您掐痛奴家手腕了……」

小扮差点跌倒,回头一瞪。「爱姑娘就别闹小的了。」

乐香掩住嘴,大眼楮眨呀眨。「男人都喜欢女人这样说话吗?」她笑靥如花。

小扮脸红得像灯笼似的。「好好好,我不拖您,您请,快些走,要被当家的看见,我肯定少不了一顿刮。」

「是,奴家这就走。」乐香打个揖、行个礼,柳腰款款轻摆,小扮险更红了。原来男人都喜欢这么软、这么矜的腔调啊?她笑嘻嘻地往前头走,看见迎面女人们个个花枝招展,走起路来扭腰摆臀的,媚眼乱抛。

乐香好笑,也学著挤挤眼,走得婀娜多姿,差点跌倒,一旁的小扮忙扶稳她。

「爱姑娘,您别玩了,这里可不是好女孩该来之地,您快走吧!」

乐香被小扮赶著,却笑眯眯地直摇头晃脑,大大方方地穿过回廊,正要下楼,忽地僵住势子。

「又怎了?」小扮不耐地嚷嚷,但见爱乐香身子一怔,陡然间敛去笑容。

她转头,听见邻房嬉闹声。

「清水大师……再来一杯嘛!」

「对啊对啊,快接著说,您说那个谁谁谁真骗过了白微生母亲吗?那么白微生的劫难是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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